裡奧·華萊士人生中最詭異的一個上午,是從大學心理健康中心的官方網站開始的。
他一邊用微微顫抖的手,在網頁上填寫著關於“幻聽、焦慮、絕望”的線上評估問卷,一邊被迫收聽著他腦子裡那位“總統先生”,對這些精心設計的心理學問題進行的實時銳評。
網頁上彈出一個問題:“在過去的兩周裡,你是否感到對未來失去希望?”
“你應該勾選‘幾乎每一天’。”腦海中的聲音評論道,“這問題問得很好。看看現在這屆國會裡坐著的那幫無能之輩,再看看華爾街那些毫無收斂的投機商,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都會對未來感到絕望。這不是個人心理問題,這是對國家現狀的準確診斷。”
下一個問題:“在過去的兩周裡,你是否聽到一些彆人聽不到的聲音?”
“毫無疑問,填‘是’。”那個聲音帶著一絲自得,“並且我建議你在備注欄裡補充說明:聲音的主人非常有魅力,且擁有卓越的領導才能。”
裡奧咬著牙,無視了這些建議,飛快地填完了問卷,然後預約了最早的一個緊急谘詢時段。
心理谘詢室裡彌漫著的味道很廉價。
接待裡奧的是米勒醫生,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女士,金發打理得一絲不苟,臉上掛著經過專業訓練的微笑。
她的辦公室裡的一切都遵循著某種標準化的安全準則,牆壁是柔和的米色,掛著幾幅看不出所以然的抽象畫,角落裡有一盆生命力頑強的假綠植。
“請坐,裡奧。”
米勒醫生的聲音像她辦公室的色調一樣,柔和,且沒有任何攻擊性。
裡奧坐下了,雙手不安地放在膝蓋上。
他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但他不敢說出全部的真相。
他不能說:“醫生,我腦子裡住進了一個死掉的總統,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而且他話很多。”
他會被直接送進精神病院的重症監護室。
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更安全的版本。
他含糊地描述了自己聽到的那個“無法擺脫的聲音”,說它聽起來像一個真實的人,但又找不到來源。
他將這一切都歸咎於最近的壓力——助學貸款、學業、失業,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足以壓垮任何人。
米勒醫生耐心地聽著,不時地點頭,在她的記事本上寫下一些裡奧看不懂的速記符號。
在她臉上,裡奧看到了一種“一切儘在掌握”的專業表情。
當裡奧說完後,米勒醫生露出了一個表示理解和共情的微笑。
“謝謝你和我分享這些,裡奧。”她說,“根據你的描述,以及你剛才填寫的問卷,我認為你的情況非常典型。你正在經曆急性焦慮症,並伴隨有輕微的壓力性聽覺倒錯。”
“簡單來說,你的大腦超載了。”
“你最近經曆的連串打擊,讓你的精神進入了一種應激狀態。這很常見,真的,你不是一個人。”
她的話語科學、權威、並且充滿了人文關懷。
接著,米勒醫生拿起了她的筆,開始為他提供科學的解決方案。
她在一張處方箋上,寫下了一個藥名——阿普唑侖,這是一種強效的抗焦慮藥物。
“我會給你開一些藥,幫助你先把焦慮的生理症狀控製下來。”她把處方遞給裡奧,“同時,我強烈建議你每周來進行一次認知行為療法,我們會一起找到你思維模式中的負麵循環,並打破它。”
最後,她從桌上的一個漂亮小盒子裡,抽出一張硬卡片遞給裡奧。
卡片上印著一行藝術字:“深呼吸,感受當下。”
在整個谘詢過程中,裡奧腦海裡那個屬於羅斯福的聲音,出奇地保持著沉默。
直到裡奧拿著那張處方箋和那張小卡片,走出診所,重新回到陽光下的時候,那個聲音才終於再度響起。
“藥片和空話。”那個聲音裡透著一絲失望,“這就是二十一世紀的爐邊談話嗎?孩子,我必須告訴你,在我當年麵對大蕭條的時候,如果我給每一個失業的美國公民發一片鎮定劑,再送他們一張深呼吸的小卡片,恐怕現在飄揚在美國國會大廈上空的,就不是星條旗,而是德國人的萬字旗了。”
這句話砸在了裡奧本就脆弱的神經上。
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手中的處方。
阿普唑侖。
這是一種讓他變得遲鈍、麻木,暫時忘記痛苦的化學品。
他將那張處方用力揉成一團,看也不看地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裡。
科學沒能幫他。
現代醫學,用它最權威的方式,把他定義成了一個需要被“修複”的病人,這反而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
他站在匹茲堡的街頭,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迷茫。
就在這時,腦中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不再有任何調侃和戲謔。
他的語氣變得嚴肅且沉重。
“現在,你願意聽聽我的證明了嗎?”
那個聲音頓了頓,仿佛在給他時間消化這句話。
“去你的大學圖書館,孩子。曆史,從不說謊。”
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最終還是驅使著裡奧·華萊士走進了大學圖書館。
在還清學生貸款之前,他的學生ID卡還有最後一周的有效期。
一周之後,這張塑料片就會失效,他將被徹底踢出這個學術係統,再也無法訪問那些昂貴的數據庫和內部資料。
他決定,在自己被徹底驅逐之前,做這最後一次,也是最荒誕的一次掙紮。
他選了一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登錄了電腦。
“很好。”腦海中的聲音給予了肯定,“現在,打開大學的數據庫主頁。你應該有一個接口,可以訪問國家安全檔案館的解密文件庫,隻有你們曆史係的研究生才有這個權限。”
裡奧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熟練地進入了那個界麵樸素但內容驚人的數據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