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明不明的時候,院子裡的草木上還掛著霜。偌大的徐國公府上,隻有零星幾個院落亮起了燈。總有上了點年紀的人,一到這個時辰便自發醒轉。
春寒料峭,吸進來的氣若是急些,激得肺疼。敲鐘的家仆直愣愣盯著更漏,水麵升至卯時一刻,拿起小銅錘,敲響了簷下的魚形掛鐘。
二十四聲清脆的鐘聲,在府中回蕩,原本靜悄悄的大小院落,立刻熱鬨起來。
燈亮了,抬水更衣的女使仆婦絡繹往來,伴著又四響,侍奉主人盥洗完畢。大宅有嚴格的定規,八聲鐘響過後,府中男女有序入堂,向端坐上首的國公老夫人請晨安。然後男女分列左右,屏息凝神,聽還未弱冠的七哥兒誦讀男女訓辭。
十五歲的談臨津,小小年紀已經很有穩重的做派,掖著兩手,清音朗朗:“自天子至於庶人,孝悌忠信也。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男子當立其身,慕賢勵行,行善之大德。婦主中饋,孝悌貞靜,守節整齊,早作夜思,勤力務實。內宅寧,則外事興也。”
兩旁的男女俯身下去,齊齊道了聲:“謹遵教誨。”
這是每日晨間必經的流程,接下來男入蒼山堂,女入明燭堂,一齊用早飯。不同於先前的肅穆,這時大家都鬆散了,說笑著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院裡的瑣事。
徐國公府談家,是個人口龐大的家族,老國公過世之後,因老夫人猶在,因此並未分家,三房仍同住一個府邸。長房談荊洲任尚書列曹侍郎,二房談瀛洲任敷文閣直學士,三房談原洲任中位大夫。可著這汴京城去問,談家都是出了名的家風清正,門第極高的好人家。
當然,人分百樣,各有性格。平常牙齒磕著舌頭的事也常有,老太太並不苛責,無傷大雅就好。
談家三房,共有七位姑娘,論資排輩地落座。不過一張桌子有八個座位,剩下那個空座,擠進了二房長子談臨川的妾室燕氏。因她自小和姑娘們相熟,自詡和府裡其他妾室不同,老太太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默許了。
“春夏秋冬,日有長短。不知老太太什麼時候能發個話,把這老規矩改一改,晚上一兩刻也好。”燕氏擺了擺麵前的碗盞,頗有微詞。
姑娘們都沒有應她,七姑娘談自晴撇著嘴笑了笑,反正這種表情時常掛在她臉上。
“呀,今日有梅花湯餅。”六姑娘自心把碗裡的澄汁雪團舀了幾個,放進五姐姐自然的碗裡,笑著說,“你喜歡,多吃兩個。”
姐妹倆對吃向來有研究,自然笑著偏頭在自心耳邊說:“我剛得了一罐梔子蜜餞,是班樓新出的,回頭拿給你嘗嘗。”
大家悶頭用早飯,席間講究食不言,等吃得差不多時,老太太跟前的管事女使澡蘭上前傳話:“五姑娘,飯後留一留,令侯夫人過會兒要來辭行,老太太請姑娘作陪。”
五姑娘是府裡最得祖母厚愛的,因為自小體弱多病,二房大娘子有五個孩子要管,老太太便發了話,把五姑娘接到上房來養。這一養養到十五歲,平時受老太太熏陶多,很懂茶道花事,但凡老太太有手帕交來做客,都要五姑娘奉茶招待。
七姑娘聽了,又是撇嘴一笑,“祖母真疼五姐姐,這種場合從來不讓彆人露臉,就連長姐和二姐姐,也得靠邊站。”
她想引眾怒,可惜五姑娘不接招。抬眼看了看她,由衷道:“七妹妹,你往後彆這麼笑了,右邊嘴角耷拉下來,乍一看要哭似的。你跟前嬤嬤怎麼不提醒你?”
邊上姐妹都發笑,七姑娘頓時愣住了,“五姐姐這是說我苦相?”
五姑娘掖掖嘴站起身,“我可沒這麼說。”一麵跟著澡蘭,往祖母的上房去了。
太陽出來了,草底的霜色也消融了,一掃晨間的清涼。穿過青石徑,進了祖母的葵園,上房內掛著紫竹簾,高低錯落間有光穿過縫隙,三屏榻上雕琢的蘭草似乎都活起來了。
祖母見她進門,拍了拍身旁的墊子,讓她坐過來。就著窗口照進來的光,捧著那張臉仔細端詳,“昨天平嬤嬤給你滾臉,說這小臉毛猴兒一樣,我瞧瞧怎麼回事。”
話音方落,就聽外麵有笑聲傳來,是令侯夫人到了,嘖嘖打趣:“我就是欠缺一個孫女,要是有,八成也整日捧著不放。”
祖孫倆忙站起身迎客,老太太笑道:“五丫頭及了笄,讓嬤嬤給她開臉。線剛碰上麵皮她就喊疼,弄得嬤嬤不敢下手。”一麵請令侯夫人上座,“這麼早來,下半晌就走麼?”
“可不是,範陽老家派了車來接,我辭過你就走。這一去一年半載,有陣子不能相見了……”令侯夫人一麵說,一麵扶了把納福請安的自然,順勢查看她的臉。隻見迎著日光,確實有一層絨毛覆蓋在額頭和兩鬢,便笑道,“到底是年輕孩子,脆生得很。不過不似毛猴兒,像待開的玉蘭,滾了做什麼,我看這樣就很好。”
自然笑起來,眉眼彎彎,分外明豔。
鮮少有年輕女孩子能用明豔這個詞,而她是非這個詞不能形容。她落地,眉眼就比一般人深刻,如同姑娘們赴宴精心描摹後的模樣,她是天生帶著妝麵來的。可能因為漂亮的孩子難養活,她小時沒少生病,當時給她取名,就取了自然二字。萬物興衰皆自然,寄希望於天地滋養,也借一借前朝得道神女謝自然的名諱。
後來果真養得很好,根基立穩了,反倒變成姐妹中身底子最強的。寒冬臘月出去踏雪賞梅,枝頭落雪砸了一腦門子,回來喝一碗薑糖水,發了一身汗,說話兒就好了。
令侯夫人也是極喜歡她的,摟在懷裡理理她的頭發,遺憾道:“可惜,家裡沒有年紀相仿的孫輩,要是有,無論如何要聘回去做孫媳婦。”
老太太發笑,“你家男丁興旺,早早都成家立室了,我們家是沒趕上好時候。”
令侯夫人道:“這麼好的姑娘,將來必有大前程。秦王殿下不是還沒定親嗎,表兄妹親上加親,豈不妙?”
這話聽得自然又笑起來,實在因為和表兄太熟,把他們兩個牽扯到一起,萬萬是不成事的。
老太太也搖頭,“我家女孩兒不攀高,嫁個尋常人家,想見時能見得上,我就心滿意足了。”
汴京有很多官宦與平民人家,想儘辦法請托進獻,要把姑娘送進宮去,但於老太太來說,女兒進宮是一樁至今懊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