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觀搖搖頭,“並未砸到我,大娘子不必自責。”
老太太也寬和地打圓場,“可彆責怪二郎,馬球場上玩得儘興,球杆又不長眼,不留神出點岔子,也不是什麼大事。”
一旁的益王妃倒很有些彆出心裁的慧眼,笑道:“今日的宴就快散了,臨了出了這麼個故事,也算緣分。我記得當年北宮設立校習場,鄭公爺和白樞使都任過督考官,兩家早有往來。”
白大娘子和老太太都說是,老太太道:“可惜校習場辦了三年就作罷了,後來我家老公爺奉命往榆林檢點糧倉,白樞使也去了軍中,一下子就走遠了。”
官場上就是這樣,官員外派是再尋常不過的,動輒一年半載不見麵。原本就沒什麼深交,隨著徐國公病故,來往就更少了,女眷們即便赴春宴時經常遇上,也因文武不同源,連兒女親事都沒有考慮過對方。
所以剛才這麼一個小交集,沒有引出更多的後話,大家謝過了益王妃的招待,就從王府辭出來了。
老太太因很久沒有見過外孫,拉著說了好一會兒話,問他近來好不好,剛開了府,有沒有哪裡顧不上,周全不過來的。
郜延修在母家人麵前總愛開玩笑,攙著老太太道:“除了忙些,一切都好。不過府邸雖然開了,宮裡還沒給定親事,沒人給我管家。外祖母,要不借一位表妹給我吧,先替我府裡立立規矩。”
老太太啐道:“彆胡說,咱們可不管你們帝王家的事。你府裡沒設長史司馬?沒設諮議參軍?上我這裡哭慘來了,你瞧我理不理你。”
郜延修訕笑,“真的,那些人隻管機要事務,管不了後宅女使。我娘娘不在了,外祖母也不管我?您不怕我一時糊塗,被人算計了?還是借一個給我吧,我看五妹妹就很好。”
老太太說不好,“你要真缺人手,我讓平嬤嬤帶人過去幫襯。還有你母親閨閣裡使慣的人,都是信得過的,有她們幫著張羅就成了。你五妹妹不能過去,她將來還要說親事呢。”
郜延修的眉眼間掠過一絲悵惘,很快又堆起了笑,“算了算了,我自己先學著管家,要是實在不成,再和外祖母喊救命。”
一旁的自心湊熱鬨,“表兄,你怎麼不問問我?我願意給你管家。”
郜延修瞥了這小不點一眼,“我怕府裡養碩鼠,家沒管好,先把糧倉吃空了。”
他們表兄妹自小一起玩鬨著長大,西府的女孩除了四姑娘不怎麼和他說話外,其餘三位相處起來都很隨意。說起這四姑娘,從小心思就重,她和自然自心她們不一樣,過於早慧,眼裡早早有了男女大防。不像那兩個小的,整天就知道吃,他遠在臨安都能接到她們的信,讓他帶火腿和獅子糖。可惜天太熱,獅子糖帶回汴京全化了,她們也有辦法,弄來豆腐乾醃蜜漬豆腐,窖藏半年,過冬的時候拿出來做茶食。
動輒生死攸關的帝王家,要妥善活著,得花很大的力氣。好在他還有外家,和談家人相處,是他為數不多感到由衷快樂的時候。所以自然說要去瓦市,這個提議當然得由他向外祖母請示,管家不借人了,借五妹妹的眼光,替他挑兩匹料子。
老太太哪能不知道他們的籌謀,既然要借人,單借一個不行,便道:“你問問其他妹妹,還有誰要跟著去。”
東府兩隻烏眼雞,相看兩相厭,都說不去。二姑娘要回去抄詩經,七姑娘彆彆扭扭沒一句準話,最後六姑娘說:“還得是我,我去。”
於是老太太又指派兩個婆子跟著,囑咐天黑之前一定回家,這才在甜水巷和他們分了道。
汴京的中瓦子,是夜市開始之前,最熱鬨的所在。你在街市上遊走,能看見各種堆滿美食和琳琅小物的攤子,還有執著羽毛扇的“說話人”,娓娓講述市井傳奇。
自然是衝著梨園雜劇去的,淨末一登場,那通身的眼睛,看得人渾身起栗。
“五姐姐,你怎麼愛看這個!”自心擰著眉,咧著嘴,隻覺自己的腦仁收縮起來,縮得隻剩核桃大小。
實在是這些眼睛做得嚇人,大大小小的木疙瘩雕得渾圓,在上麵畫好眼睫和瞳仁。等到登台時候,身上披著腰間掛著,隨每一個動作的幅度,眼睛滾動旋轉,朝向四麵八方。故事說得再好聽,也讓人受不了這吊詭恐怖的衝擊。
自然給她解釋,“這叫一身千眼,就像廟裡的千手千眼觀音一樣。雜劇伎人,要有眼觀六路的本事,一人分飾多角的時候,背著千眼,暗合梨園萬人登場的隱喻。”
自心不以為然,“花裡胡哨,不如換兩身衣裳更實際。”嘴上不大認同,但還是硬著頭皮,陪自然看完了西行奇談的第三話。
天氣暖和起來了,春日的河鮮最肥美,街邊的小攤掛著好大的幌子,上麵寫著鹵味螺螄。攤販小心看著煤爐,爐火上的粗陶缸裡,燉著加了紫蘇和辣椒的田螺,人一經過,衣袂上都沾染了這種鮮香。
三個人各自買了一份,用小竹筒裝著,邊走邊吃。
郜延修問她們,要不要去胭脂鋪子看看新貨?自然和自心對采買沒什麼興趣,她們平時出門的機會不多,一旦出來,就想多看幾眼這繁華的人間煙火。
但是繁華中,總會出現一些格格不入的人和事。行人如織的街頭,忽然傳來淨道的喝令,幾個穿著甲胄的長行手裡架著纓槍,把路上的遊人驅趕到了直道兩旁。
自然混跡在人群裡,還好沒有和他們走散。踮足朝直道上看,長行開路,後麵是押解囚徒的柵子車。坐在車裡的人兩眼無神,好像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但他留著修剪精致的須髯,看樣子和普通作奸犯科的慣犯很不一樣。
再看押解囚車的官員,那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子,穿一身紫褐纈染窄袖襴袍,騎在雪白的駿馬上。自然前兩天剛讀過一本記錄神道碑內容的書,書上有兩個詞,“淵停山立,不苟訾笑”,雖然是形容品德操守的,但不知為什麼,用在這個人身上,似乎極為貼切。
耳邊傳來郜延修的嘟囔:“製勘院又出來乾活兒了,囚車裡押的是登州知州,那老小子闖大禍了。”
所謂的製勘院,是官家為大案設立的部門,因審查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員,為了擺脫官僚內部的人情掣肘,指定身份高且手段利落的大員來督辦。
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餘暉從西邊的樓頂上斜射過來,照在那位製使的肩吞上,狻猊靜默,獠牙森然。
不知是不是因為人群裡的孩子發出哭聲,引來了他的注意,他抬眼望過來,視線不偏不倚落在自然身上……
微揚的眼梢,像鶴翼掠過的弧影,自然不太會形容男子的長相,隻覺得他生得真是儒雅好看。身形和神情,隱約又有些眼熟,想了想,扭頭看看身旁的表兄,心裡暗忖,那人不會也姓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