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暖氣融化了蘇肖鳴身上的寒冰,卻讓他心裡的冰越結越厚。
他局促地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膝蓋上,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這車太乾淨,太好了,讓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爸,到底怎麼回事?”蘇雨棠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她用厲時靳剛才圍給她的那條羊絨圍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父親臉上的塵土。
“你怎麼會來京城?家裡出什麼事了?”
蘇肖鳴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他避開女兒的視線,嘴唇翕動了半天,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
“沒……沒事。家裡都好。”
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就是想你了,過來……看看你。”
這話他自己都不信。
蘇雨棠心裡一痛,握著他的手更緊了。
“爸,你跟我說實話。”她盯著父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是不是她……是不是那個女人又欺負你了?”
聽到‘那個女人’,蘇肖鳴在女兒麵前終於繃不住了。
他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混著鼻涕,糊了滿臉。
“是她……是她把我趕出來的……”
蘇肖鳴先是茫然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閨女,你走後沒幾天,有一天我下地回來,你劉姨就神神秘秘地跟我說,縣裡教育部門來了兩個穿乾部服的人,說是要核對你的大學檔案,
就把你的戶口本給收走了。”
“她還挺高興,說人家給了十塊錢的‘辛苦費’,讓她美了好幾天。我聽著是為你的好事,就沒多問……”
蘇雨棠聽到這裡,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什麼乾部,而是厲時靳的人!
他僅僅用了十塊錢和一通謊話,就讓繼母乖乖交出了戶口本,還將父親蒙在鼓裡。
蘇肖鳴並沒注意到女兒神色的變化,繼續回憶道:
“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我本來以為日子也就這樣了,可誰知道……壞就壞在那五十塊錢上。”
那五十塊錢,是蘇肖鳴偷偷賣了家裡幾擔穀子,又跟親戚借了點,湊出來給女兒上大學的盤纏。
在這個萬元戶都鳳毛麟角的年代,五十塊錢,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幾乎是半年的嚼用。
年前,繼母在整理東西時,突然發現家裡的錢少了五十塊。
她立刻就想到了是蘇肖鳴偷偷給了蘇雨棠。
繼母當場就炸了。
她叉著腰,站在院子當中,指著蘇肖鳴的鼻子,把他從祖宗十八代罵到了還沒出生的孫子輩。
罵他“吃裡扒外”,罵他“胳膊肘往外拐”,罵他“養了個白眼狼,早晚被人騙”。
蘇肖鳴懦弱了一輩子,那天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梗著脖子回了一句:“雨棠是我閨女,我給她錢天經地義!”
這一句話,徹底點燃了火藥桶。
繼母像瘋了一樣,衝進屋裡,把蘇肖鳴的衣服、被褥,所有屬於他的東西,全都扔到了院子裡的大雪地裡。
“你向著你那個狐狸精閨女是吧?行啊!你滾!”
“滾去京城!找你那好閨女給你養老送終去!”
“這個家,沒你待的地方了!”
就這樣,在大雪紛飛的年關將至時,蘇肖鳴被淨身出戶,趕出了家門。
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繼母把他所有的積蓄都搜刮得乾乾淨淨。
他一路扒拉運煤的火車,餓了就去飯館門口撿點剩飯,渴了就啃幾口雪。
晚上就縮在橋洞底下,或者火車站的候車室裡。
他不知道京城大學在哪,隻知道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