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濂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勾唇,一個說不上是笑的笑意,之後微側身,便要轉身離開的樣子。
一陣清冽的涼意自耳邊拂過,顧希言心裡一慌,連忙道:“三爺煩請留步。”
陸承濂腳步頓住,不過他並沒有回頭,隻略側首,視線似乎很淡地落在不遠處:“嗯?”
顧希言的心砰砰直跳,不過看他停下,終究抱著一絲希望。
她連忙深吸一口氣:“三爺,妾身這裡有件事,想求三爺指點迷津,不知三爺方便不方便?”
陸承濂身形未動,隻一個字:“說。”
他似乎過於疏冷,這讓顧希言那點非分之想煙消雲散了,當下隻能連忙道:“事情是這樣子的,今日一早,我娘家嫂子來了,三爺應該也知道,這兩年我娘家出了一些事,我兄長也在海防衛所的船上,下落不明,本來我嫂子是投靠了她娘家兄弟,可誰知道她娘家兄弟最近出了一樁事,以至於被人追債,都是小門小戶,遇到這種事束手無策,所以想著,請三爺指點一二。”
話起了一個頭,陸承濂雖沒回首,但好歹安靜聽著,沒有要走的意思。
顧希言終於冷靜下來,大腦也清晰起來,她把之前準備的言語一股腦全都說了,說得又快又急,連自己嫂子一路走來的艱難都說了。
她不敢直接說安置她嫂子的事,卻從嫂子兄弟說起,是想著陸承濂有權有勢的,估計寧州府也有些人脈,他要想幫襯一把,不過一句話的事。
陸承濂的視線淡淡地落在遠處桃花上,他不置可否。
顧希言有些失望,但她自然不可能輕易放棄,小心翼翼地看著陸承濂道:“三爺,我知道這件事情強人所難了,可是如今實在不知道怎麼辦了,我一個婦人家,也不知道去問哪個……往日承淵在時,總說諸多兄弟中,唯有三爺最為和善仗義,他對三爺敬仰得很,所以我心裡一急,便想著,請教三爺,還得勞煩三爺給拿個主意。”
她說這話的時候,不遠處站在樹後護衛的校尉自然聽得清楚。
那校尉訓練有素,侍衛在,隨時聽候調遣,但也萬年無聲的,不過此時聽得這話,難免想著,這婦人生怕被拒絕了,又唯恐瓜田李下的,便特意把自己的亡夫搬出來,想套近乎拉關係罷了。
這深閨婦人,她不知外麵人情來往,以至於這些言語透著故作世故的好笑。
而此時的陸承濂聽得此言,自然沒有半分回應。
顧希言越發忐忑,她眼巴巴地望著陸承濂,期期艾艾地道:“三爺,你位高權重,在外麵人頭也熟,所以我想著……求一求三爺,承淵泉下有知,也得說三爺仗義。”
陸承濂聽這話,終於緩慢地回轉身,視線落在顧希言臉上。
顧希言便覺,他的目光像一把刀子,一寸寸刮過她的臉,生疼生疼的,也有些羞恥。
自己平時和他話都沒有說過,開口突然這麼求人,誰能不窘迫。
顧希言的心提著,她也不敢多說話,隻能安靜等著,等著被拒絕,或者被幫襯。
這麼等著的時候,她低垂著眼睛,視線落在下方,看著陸承濂的袍底。
他的衣衫用料上乘,針腳功夫也好,不知道是哪個做的,興許是房中的丫鬟吧,他房中丫鬟,有個叫迎彤的,有一手好針線。
過了許久,終於,她聽到陸承濂的聲音落下,依然很是淡漠,隻有三個字:“知道了。”
顧希言一愣,心想“知道了”是什麼意思?
她實在疑惑,下意識看向陸承濂,於是恰好落在陸承濂的視線中。
四目相對間,顧希言臉上微紅,迅速彆開視線。
不過她又覺得自己的表現太過怯懦了,縱然她作為一個寡居的弟妹去和一個大伯子說這樣的話有些突兀了,可到底是一家人,憑什麼不能說?
再說光天化日的,說就說了,誰還沒遇到個難處?
麵對一個爺們的冷漠,其實比麵對老太太房中一群丫鬟仆婦老媽子的鄙薄要好受。
於是顧希言臉皮厚了起來,她再次看向陸承濂。
不過當然她耍了一個小心機,她將視線落在陸承濂的眉心處。
這樣子陸承濂會覺得自己在看他,但其實她沒看,她隻是在看他的眉心。
因為不必直接迎視他的視線,她就會自在許多,但是又不會失於怯弱或者無禮。
她望著陸承濂的眉心,恭敬而小心地道:“敢問三爺是什麼意思,三爺你也知道,妾身隻是一介婦人,年紀又小,愚笨得很,還得請三爺示下呢。”
一旁那兩個校尉聽著,心想三爺都應了,這婦人還要追著問,可真是沒眼色。
非要糾纏著問,三爺的話從來都是點到為止,沒見過這麼追問的。
不過內宅的婦人家,又沒掌過中饋,不太會人情往來的,估計也就這樣了。
陸承濂看著眼前這弟媳婦,仿佛很輕地哂笑了下:“你剛從老太太房裡出來?”
顧希言道:“是。”
陸承濂:“被拒絕了?”
顧希言臉上越發紅了,她咬了咬唇,點頭道:“我不太懂外麵的規矩,不過也明白就這麼找上三爺,實在是唐突了,可,可也實在沒辦法。我嫂嫂如今已經無處可去,她還帶著我娘家侄子和侄女,兩個孩子都還小,那麼小,以後可怎麼辦……”
說著,她知道自己該哭了。
於是非常適時地眼圈紅了,眼睛裡浮現出濕潤。
她帶著些許哽咽的哭腔道:“若是六爺在,我好歹有個主心骨,他說不管便不管,他說管便管,可他如今不在,我心裡慌,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再次將死去的男人拎出來。
孤兒寡母的,這三爺位高權重,無助婦人家求到他跟前,盼著他能給些憐憫,好歹扶持一把。
陸承濂的視線在顧希言發紅眼圈上停了片刻,之後他垂下眼,問道:“你嫂子娘家姓什麼?她兄弟做什麼的?”
顧希言趕緊道:“我嫂子姓孟,她娘家兄弟叫孟珍忠,他在寧州府開生藥鋪子的,才進了一批貨,結果被查出來,說那批貨有問題,一船貨都被扣押了,那批貨本來是借了彆人銀子進的。”
她再次一股腦地和盤托出。
陸承濂輕描淡寫:“寧州府……前幾日我經過戶部,聽說如今鹽鐵司陳謙惠正在寧州府巡查辦案,估計她兄弟正好趕上了。”
顧希言連忙辯解:“我嫂子兄弟是被人陷害的,她兄弟忠厚老實,萬不至於投機取巧倒賣生藥!”
陸承濂涼涼一笑,挑眉:“是嗎?”
顧希言愣了下,突然不確定了。
她隻知道嫂子好,嫂子娘家兄弟收留她,也好,可那兄弟到底做了什麼,隻聽嫂子轉述,她確實不敢確定。
陸承濂見她猶豫的樣子,道:“也沒什麼,多大點事。”
顧希言眼睛頓時一亮,心裡也升起希望。
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她忙衝他笑了笑,小聲道:“三爺,你在外麵走動,人脈廣,這件事還望你幫著說句話,有什麼需要打點疏通的,妾身湊些銀兩出來,請人家吃個酒,或者送些薄禮?”
場麵上的事,她哪懂,是真不懂,隻能參照往日隱約聽人提起的,大概估摸著說。
陸承濂聽此,眼底浮現出一絲微妙的意味,他淡淡地道:“不必了。”
說著他轉身便要離開。
顧希言見他要走,心裡一慌,連忙喚住他:“三爺!”
因為太急,這聲“三爺”便喚得格外情真意切。
陸承濂再次頓住腳步。
顧希言嗓子發緊:“如今我娘家嫂子就在我房中等著消息,那我……”
她咬唇,試探著說:“怎麼和嫂子那裡講呢?”
陸承濂唇邊浮現出一些了然的笑意,顯然她想要自己給一個準話,故意這麼說。
他淡聲道:“就說已經在幫著問話了。”
說完邁步離開,這次是真走了。
顧希言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想起剛剛自己和他的言語,心依然在砰砰亂跳。
她本來已經絕望了的,萬沒有想到在這位陸三爺跟前竟然討到了這個好處!
一個官場上的大男人萬萬不至於欺瞞她這內宅婦人吧?
他若是開口去問,終歸會有些結果。
顧希言心裡略鬆了口氣。
她腦子裡的算盤迅速撥拉著,自己如今手頭可能還有十幾兩銀子的私房錢,連同老太太給的那三十兩一起給嫂子拿去,可以托孫嬤嬤家的兒子幫襯著在外麵尋一處宅院租賃了,先把嫂子安置下來,侄子侄女肯定是要進學的,所以還是要當掉大氅,設法填補進去,找個學堂供著孩子讀書。
這於自己來說顯然有些艱難,會把自己弄得手頭拮據,不過她也盤算過了,該做的還是得做。
一則這是自己親哥哥的兒女,娘家已經沒人了,她不幫襯誰幫襯,不可能見死不救。
二則自己嫂子是個好性子,自己出些銀錢幫襯,好好教導侄子侄女,將來自己年紀大了,娘家有個人,也算是有依仗。
要不然自己在這國公府也沒什麼靠山,更沒幾個貼心人,就這麼乾熬著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等年紀大了,少不得蜷縮在角落不敢聲張,隻巴望著彆人賞口飯吃。
這麼一想,她心裡便輕快起來,頓時覺得這也是一個好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