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司齊或司向東回應,便直接念起了文章中的核心段落:“文章指出,某些熱衷於‘意識流’、‘心理時空’等現代派技巧的作品,過分沉溺於形式翻新和個人化的內心囈語,嚴重脫離了廣大群眾的審美習慣和接受能力。
文學畢竟是語言的藝術,其價值最終要通過閱讀來實現。
如果一篇小說讓讀者如墮雲霧之中,反複咀嚼仍不知所雲,那麼這種‘創新’的價值何在?
是引導還是疏遠?是啟迪還是設置障礙?”
他放下報紙,目光直視司齊,問題尖銳:“司齊同誌,請問你如何看待這種批評?
你的《尋槍記》在追求‘心理真實’和‘形式創新’的同時,是否考慮過普通讀者的閱讀感受?
這種‘曲高和寡’的探索,其社會意義和文學價值,究竟應該如何衡量?
是否有可能為了技巧而犧牲了文學更根本的——比如‘講故事’的功能?”
一連串的問題,像冰水潑進了滾油鍋。
剛才還其樂融融的會場氣氛瞬間凍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司齊。
陸浙生在一旁急得直瞪眼,司向東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謝華這是有備而來,直接引用了權威媒體的批評意見,將了司齊一軍!
司齊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他知道,這一刻,他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更是二叔全力營造的這次“創新”活動。
他不能慌,更不能退。
他看了一眼謝華,又環視了一下在場的同事,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講課時要沉穩得多:“謝謝謝華同誌提出的問題,非常深刻,也確實是當前文學界爭論的焦點。”
他首先肯定了問題的價值,然後才不卑不亢地回應:“《餘杭日報》的文章,代表了一種很重要的聲音,提醒我們創新不能脫離讀者,這我非常讚同。文學確實需要可讀性。”
“但是,”他話鋒一轉,“‘可讀性’本身也是一個發展的概念。讀者的審美趣味和接受能力,也是在不斷發展的。小時候,我們看到倒敘、插敘可能覺得不適應,到了一定年齡,讀到這些就已經不再是閱讀障礙了。”
“我認為,創新本身就意味著一定的冒險和前瞻性。
它可能一開始不被多數人理解,但它探索的是一種新的可能性。
就像科學實驗,不能因為暫時看不到應用前景就否定其基礎價值。”
“至於《尋槍記》,”他回到自己的作品,“我寫作時,首先想的是如何最真實地表達馬山那個狀態,技巧是為內容服務的。我相信,隻要那種‘丟失重要東西’的焦慮和恐慌是真實的,是能引發共鳴的,哪怕表現形式新穎一些,總有讀者能感受到。
當然,肯定會有讀者不適應,這很正常。
文學園地應該足夠大,既能容納通俗易懂的故事,也應該允許一些可能暫時‘小眾’但真誠的探索存在。”
“最後,關於講故事的功能。
我覺得,講故事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
用意識流的手法,講的也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故事’,而是‘心理的戲劇’、‘情緒的流變’。
這本身,何嘗不是一種‘講故事’呢?”
司齊的回答,沒有硬碰硬地反駁,而是采取了區分“可讀性”概念、強調探索價值、並為自己作品辯護的策略,邏輯清晰,態度不卑不亢。
他講完後,會場裡靜了幾秒,然後響起了掌聲——起初有些零星,隨後變得熱烈起來。
司齊的觀點非常的深刻,很難想象這是他臨時想出來的。
謝華之所以先聲奪人,是因為他早有準備,而且是摘抄彆人的評論。
相比而言,司齊的急智和知識的儲備,是極其讓人驚歎的。
急智和知識儲備驚人的情況下,他才能回答的有理有據。
不少人,尤其是《海鹽文藝》的那些編輯,以及文化館的眾多領導,都朝司齊投去讚賞的目光。
這個司齊了不得,將來的成就可能遠超一部分人的預料。
司向東暗暗鬆了口氣,趁機總結道:“好!討論得很好!有爭論才有進步!謝華同誌的問題很有代表性,司齊同誌的回應也很有見地。
這說明我們的講座開得很成功,真正引發了思考!希望大家今後繼續發揚這種勇於探索、也勇於質疑的精神!”
講座在一片看似波瀾平靜、實則暗流湧動中結束了。
但所有人都明白,經此一役,司齊在文化館的地位已經徹底不同了。
他不僅有了作品,有了評論界的認可,如今更在公開的學術交鋒中展現了自己的思考和定力。
謝華鐵青著臉,第一個離開了會議室。
他知道,在“理”上,他沒能壓倒司齊。
接下來,他必須在“文”上,用實實在在的、符合他心中“正統文學”標準的作品來說話了。
一場無形的競賽,已然升級。
而司齊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