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
由《上海文學》、浙江文藝出版社和《西湖》雜誌聯合舉辦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學會議”——“新時期文學:回顧與預測”,即將在杭州陸軍療養院召開。
這次會議的重點之一就是討論當下最熱的文化潮流“尋根文學”,1983年,30歲的賈坪凹寫了《商州初錄》,引人矚目,同時,1983年到1984年之間,李航育寫出了《最後一個漁佬兒》為代表的“葛川江“係列,張辰誌發表了《北方的河》,司齊發表了《墨殺》,阿城發表了《棋王》等等。
這些作品引起一批青年編輯、評論家的關注,他們意識到這些作品內涵的新意,需要加以理論的概括和提升,便有了“尋根“一說。
“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這些名稱,都是文學現象出現並發展了一段時間後,由評論家、學者事後追認和概括的。
而“尋根文學”則不同,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先有名,後有實”或“名實同步”的。
《西湖》編輯部的主編辦公室裡,煙霧繚繞,氣氛熱烈又帶著一絲爭執後的餘味。
主編沈湖根靠在舊藤椅上,手指間夾著的“利群”煙已經燒了半截,煙灰顫巍巍地懸著。
他對麵坐著小說編輯祝紅生,兩人中間的辦公桌上,攤著幾本最新的文學雜誌和一份會議初步議程。
“老祝啊,”沈湖根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這次‘回顧與預測’會議,規格很高。《上海文學》和文藝出版社那邊都很重視,點名要請有代表性的青年作家。咱們浙江這邊,你看……”
祝紅生沒等他說完,立刻接話,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興奮:“這還用看?司齊!必須有海鹽那個司齊!”
“司齊是很好……”沈湖根沉吟著,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敲著桌麵,“《墨殺》的影響非常大,可爭議也不小。請他……會不會太惹眼了?而且,他還不滿二十歲,資曆是不是淺了點?到時候,京滬來的那些大家、評論家麵前,他頂不頂得住?他這個小同誌倘若出現了一點錯謬,或者麵對彆人的質疑和批判,應對不當……”
“資曆淺?老沈,你這觀念得改改了!”祝紅生“噌”地直起身子,聲音也拔高了幾分,“現在是什麼時代?文學要解放思維!論資排輩那一套要不得!司齊的《墨殺》,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得承認,它捅破了天!現在全國文學界都在談‘尋根’,談文化反思,源頭在哪?《墨殺》必不可少!這說明什麼?說明這小子摸到了時代的脈搏!”
他越說越激動,拿起桌上那本登著《墨殺》的《西湖》雜誌,用力拍著:“你看看這小說!這氣象!這寫法!是那些按部就班的作家能比得了的嗎?他寫到根子上去了,寫出了魂,而且《墨殺》的寫作手法已經在小圈子裡麵火起來了,不定什麼時候,它就爆火了呢,這是一部經得起時間驗證的小說。請他,正是體現了我們《西湖》不拘一格、銳意進取的眼光!要是按部就班請些老麵孔,這會開著還有什麼新意?還預測什麼未來?”
這幾年關於寫作手法的討論如火如荼,《墨殺》的意識流和現實魔幻主義寫法很是撓到了一些人的癢處。
事實證明,司齊當初逼著自己突破自己,是非常正確的事情。
雖然現在輿論更多的是討論《墨殺》對尋根文學的意義。
可他寫作手法的創新猶如被細沙掩埋的赤金,隻等風吹後,露出最璀璨奪目的光彩。
實際上,很多眼光毒的作家,評論家,編輯等等已經發現了其在寫作方式上的大膽創新。
沈湖根想了想《墨殺》,不由點了點頭。
他被祝紅生說得有些意動,但仍有顧慮:“理是這麼個理。但……”。
“但司齊代表的是另一種可能,是探索和突破!這會就叫‘回顧與預測’,缺了司齊,這會就缺了最銳利的那一角!感覺……感覺就像一桌菜少了最辣的那盤椒麻雞,不夠味了!”
沈湖根被他這個“椒麻雞”的比喻逗得差點笑出來,勉強忍住,瞪了他一眼:“你這什麼比方!……不過,你說得也對。這次會議,確實需要新鮮血液,需要能引起爭論的聲音。司齊這小子,是個‘鯰魚’,放進去,能把水攪活。”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把煙頭摁滅在滿是茶垢的搪瓷煙灰缸裡:“成!那就把司齊的名字報上去!你親自寫信,語氣要誠懇,突出會議的重要性,務必讓他感受到我們的重視和期待。”
“放心吧,老沈!”祝紅生一拍大腿,臉上樂開了花,“我這就去寫!這麼重要的會,我不相信有人會錯過,這種會都有人不願意來,那真的是……腦殼有包。”
“哈哈!”沈湖根也笑了,如此重要的會議都不參加,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應該沒有這樣的人!
祝紅生起身就要走,又被沈湖根叫住。
“等等,”沈湖根皺著眉頭,補充道,“跟會務組打好招呼,給司齊的安排,待遇上不能差了。人家大老遠從海鹽來,不能讓人感覺我們怠慢了。”
“明白!還是老沈你想得周到!”祝紅生心領神會,夾著雜誌,風風火火地推門出去了。
沈湖根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臉上卻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他重新點上一支煙,目光落在窗外。
西湖邊的柳條已見翠綠,不知何時,可見紛紛揚揚的雪白柳絮?
“司齊……這小子,到了會上,不知又會掀起什麼風浪來。”他喃喃自語,這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小子,他有限的接觸來看,這人的腦子非同一般,往往會做出一些在他自己看來正常,彆人卻目瞪口呆的驚訝之舉。
其實,這才是他擔心的原因。
他主要害怕堂下諸君莫名驚駭!
編輯部裡,其他編輯看到祝紅生滿麵春風地出來,便知道有什麼大事發生。
有人好奇打聽,祝紅生卻隻神秘地笑笑:“等著吧,這次會議,有好戲看咯!”
關於邀請司齊的消息,很快在編輯部小範圍傳開。
有人讚同,認為這是《西湖》有魄力的表現,而且以司齊今時今日在文學界的地位,必須邀請他參加;也有人私下嘀咕,覺得主編和祝紅生是不是太冒險了,把一個縣級文化館的臨時工(他們還不知道司齊已轉正)捧這麼高,萬一在會上說錯話或者怯場,丟的可是《西湖》的臉。
但這些議論,都改變不了沈湖根和祝紅生的決定。
邀請信,帶著《西湖》編輯部的期望和一絲冒險的興奮,如期寄往了海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