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陸軍療養院3號樓時,已是晚上八點多。
樓道裡燈火通明,人聲比白天熱鬨了不少,各地來開會的作家、評論家們大多已安頓下來,正三三兩兩聚在走廊裡聊天。
司齊剛走到206門口,就聽見隔壁不遠204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和一個帶著濃重京腔的洪亮聲音:“……所以說啊,這"尋根"不能光往山溝溝裡尋,咱燕京胡同裡也有根兒。”
是李坨。
阿城推開門,朝裡麵點點頭:“陀爺,人齊了?”
司齊跟著阿城走進204房間。
房間不大,已經擠了五六個人,煙霧繚繞,一個穿著舊軍便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門口,揮舞手臂說得起勁就是李坨。
旁邊床上坐著個戴眼鏡、文質彬彬的中年人,是《上海文學》的主編周介仁。
靠窗的椅子上,一個年紀更輕、看起來三十左右的清瘦男子正微笑著傾聽,複旦大學的陳思合,近幾年在文壇非常活躍的評論家。
阿城和李坨關係極為密切,1983年底,阿城在李坨家中吃涮羊肉時,向李坨、陳見功、鄭萬籠等人講述了《棋王》的故事。
李坨等人聽後一致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小說題材,並極力鼓勵阿城將其寫成小說。
李陀甚至表示“阿城你小說寫完一定要讓我看。”
當《棋王》被《燕京文學》以“寫了知青生活的陰暗麵”為由退稿後,李陀通過自己的關係網,將稿件推薦給了《上海文學》的編輯,最終促成了《棋王》的發表。
“喲!阿城回來了!這位是……“李坨轉過身,看到阿城身後的司齊,聲音頓了一下,銳利的目光在司齊臉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
“這位就是海鹽的司齊同誌,《墨殺》的作者。”阿城簡單介紹。
房間裡瞬間安靜了一下,幾道目光齊刷刷聚焦在司齊身上。
驚訝、好奇、探究,什麼都有。
司齊今天穿著一件半新的藍色運動衫,臉上還帶著點舟車勞頓的倦意和年輕人的青澀,怎麼看都像個在校大學生,實在很難和那篇筆法老辣、思想沉鬱的《墨殺》聯係起來。
“哎喲喂?”李坨最先反應過來,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聲音洪亮,“你就是司齊?好家夥!我一直以為寫《墨殺》的得是個……得是個起碼跟我歲數差不多的老家夥呢!沒想到是個毛頭小子!厲害啊!”
周介仁扶了扶眼鏡,站起身和司齊握手,語氣溫和:“司齊同誌,你好。我是《上海文學》的周介仁。沒想到你這麼年輕。《墨殺》我們編輯部也討論過,很有特點。”
陳思合也走過來握手,笑容親切,帶著學者式的嚴謹:“我是陳思合。你的小說我仔細讀過,尤其是敘事手法的探索,很大膽,也很有成效。”
司齊趕緊一一問候,心裡有點打鼓。
這陣仗,有點像論文答辯現場。
李坨今年45歲,周介人42歲,阿城35歲,最年輕的陳思合也有三十歲,這裡麵前兩個在外頭,他都得喊一聲叔。
壓力有點大!
他瞄了一眼,房間裡連個空椅子都沒了。
“坐這兒坐這兒?”李坨看出他的窘迫,一把將自己坐著的椅子拉出來,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動作麻利,“彆拘束!開會嘛,就是大家夥兒湊一起聊聊。小司啊,你那《墨殺》結尾,怎麼想的?”
這話問得直接,也點出了當時爭論的關鍵。
周介仁和陳思合也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司齊定了定神,在椅子上坐下,組織了一下語言:“李老師,結尾……最初是覺得,那樣更符合人物的命運邏輯。硬加個光明的結局,感覺又有點假。不過後來《西湖》的祝編輯提了意見,我也做了一些修改,才有了現在的結局。”
陳思合眼睛一亮,“那個結尾我琢磨了,是妥協,但也是更高明的堅持。司齊同誌,你這處理很見功力啊!既不違背自己的藝術追求,也照顧了發表的現實。這比硬加一個"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的結尾,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李坨也摸著下巴點頭:“確實,那方墨,是好是壞,說不清,但東西還在那兒,有意思!”
話題一旦打開,就收不住了。
從《墨殺》的象征體係,談到敘事視角的創新,再到“尋根“到底應該尋什麼。
司齊起初還有些緊張,但說到自己熟悉的創作,也漸漸放開了。
周介仁也點頭:“我們編輯部的編輯也是這樣認為的,結尾戛然而止就挺好。對了,《上海文學》一直非常關注年輕作家。司齊同誌,以後有好的稿子,可以直接寄給我看看。”
這話幾乎就是約稿的明確信號了。
司齊心裡一熱,連忙答應:“謝謝周老師,我一定努力。”
嘴上雖然如此說,但司齊想來近些時間不大可能了。
《上海文學》也是非常不錯的雜誌,而且今年會設立《上海文學》獎,這個獎在國內文學界具有重要地位,是當代中國文學領域具有廣泛影響力的權威獎項之一。
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十點多。
樓道裡漸漸安靜下來,其他房間的燈也陸續熄了。
李坨意猶未儘地打了個哈欠:“行了,今兒就到這兒吧!明天還得開會呢。小司,不錯!有機會再聊!”
司齊回到房間。
洗漱躺下,窗外是西湖的夜色,室內的司齊嗅著床單暴曬後殘留的舒服香味,卻有點睡不著。
想起剛才那些熱烈的討論,這個年代,開會是真的在“會”和“聊”。
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沒有等級森嚴的座次,大家因為文學聚在一起,質樸,熱烈,帶著點理想主義,卻也純粹得讓人感動。
他平躺在硬板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被月光勾勒出的、模糊的斑駁痕跡。白天的情景,像過電影一樣,在他腦海裡反複上演……
這些不再是雜誌上鉛印的名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為了文學,從四麵八方聚到西湖邊,他忽然想起了海鹽,想起了文化館那間堆滿舊書的宿舍,想起了和餘樺、陸浙生他們胡吹海侃的夜晚……
一種強烈的、想要寫點什麼的衝動,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就是一種……必須此刻、立即記錄下來的傾訴欲。
他悄悄地坐起身,借著月光,摸索著穿上外套,坐到靠窗那張舊書桌前,擰亮了那盞綠色的台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