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隨便’。”他說。
顧朝暄抿了抿唇,轉開視線:“那你直接找個地方給我停吧。”
秦湛予聞言側頭看了她一眼。
她靠在副駕,臉色蒼白,唇色幾乎褪儘,眼底浮著一層淡灰。
那副模樣讓人心生煩躁——
他指節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兩下。不問了。
過了一個紅燈,他掉了個頭,車開進一條不顯眼的胡同。
“下車。”
顧朝暄愣了愣,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胡同儘頭是一棟老小區,樓體有些舊,但燈光亮著,樓道乾淨。
“這哪兒?”
“我租的房子。”他淡淡地答。
她一怔。
“秦湛予——”
“你不是說隨便?我懶得再兜了。”他語氣平靜,但帶著幾分克製的硬意。
“……”
“外麵零下七度,你要在車裡過夜我也不攔你。”
風從縫隙裡鑽進來,冰得刺骨。
她抿唇,最終沒再說話。
他先下車,把車門甩上,走到副駕,替她拉開門。
“走吧。”
……
屋子不大,一室一廳,格局方正,像多數北方老小區改造過的樣子。
暖氣早已開著,空氣裡彌漫著一點乾燥的熱氣,混著他衣袖上的薄荷洗衣液味。
秦湛予回頭看她。
顧朝暄還站在門口,鞋上帶著細碎的雪,神情有點茫然。
“這裡沒有女士拖鞋,”他說,彎腰從鞋櫃底下拿出一雙新的男士棉拖遞給她,“湊合穿我的。”
她怔了下,輕聲“謝謝”,彎腰換鞋。
拖鞋對她來說太大,腳陷進去,幾乎要被絆到。
秦湛予沒再看,徑直走進客廳,把暖氣調高,又去飲水機前倒了杯熱水。
杯壁上氤氳的霧氣升騰,他走回來,把杯子遞給她。
“先喝點,彆凍著。”
顧朝暄伸手接過,指尖觸到玻璃時被燙得一抖。
秦湛予眉頭動了下,伸手托了一下她的手:“慢點。”
她抿了口,喉嚨被燙出一點暖意,胸腔卻還是空的。
“謝謝。”她說。
“坐那兒,我去拿點衣服給你換。”
她怔住,想拒絕,但他已經轉身進了臥室。
幾分鐘後出來,手裡拿著一疊乾淨的家居服,淺灰的T恤,棉質長褲,顯然都是他的。
“去洗個澡吧。”他說,“熱水我提前開過了。”
她抬頭看他,目光空空的。
“我沒關係。”
秦湛予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顧朝暄,你現在這副樣子,連‘沒關係’都不像人說的話。”
“………”
最後,她還是接過衣服走向浴室。
門在身後輕輕合上,水聲漸起。
秦湛予靠在廚房門邊,拿了根煙,又沒點燃,隻在指間慢慢轉著。
空氣裡混著水汽和暖氣的熱味,他抬頭望著窗外。
雪夜無聲,城市燈光被霧氣吞沒。
茶幾上還放著那隻她喝過的玻璃杯,杯壁上一圈淡淡的水痕,她的指印淺淺印在上麵。
他走過去,拿起杯子,倒進水池。
手腕微顫,不知是因為屋裡的暖氣太乾,還是那杯水太燙。
他靠在廚房台邊,低頭揉了揉眉骨。
燈光順著他發梢落下,映出他眉目間的冷意與疲憊。
今晚遇她是意外。
畢竟本該在巴黎的人,誰能想到會突然出現在深夜的北京街頭。
她站在雪地裡,仿若一幅被冷風撕開的舊畫,顏色都被夜色吞掉,隻剩下一點倔強的輪廓。
那一瞬間,他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那樣狼狽的顧朝暄,他從沒見過。
不怕冷似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軍大院的冬天,風鑽進窗縫呼呼作響,她會披著外套跑來他家樓下喊他,
“秦湛予,你家暖氣熱不熱?”
那時候他剛轉學回來,不習慣北方的冬天,也不習慣她這樣不設防的靠近。
他嫌她吵,拿了包大白兔糖塞給她。
那時的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捧到全世界最甜的糖。
她把糖揣進兜裡,還特意仰著頭對他笑,露出一點小虎牙:“謝謝秦哥哥。”
北京天冷。
軍大院的水管常常結冰,他家樓下的樹枝上垂滿了白霜。
她卻天天往外跑,時常跑去他外公家,或者去陸家。
大人們總笑,說她嘴甜、懂事,小姑娘將來準討人喜歡。
他也沒當回事。
直到有一天下午,天陰得要下雪。
她拿著一隻玻璃做的小擺件跑來找他。
那是陸崢送她的生日禮物,一個透明的小天鵝。
她護得很仔細,怕他搶似的,捧在掌心給他看。
“陸崢說,這個是他自己選的。”
她笑著說,眼底全是驕傲與小女孩的心思。
他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十歲,不懂什麼情緒,隻覺得胸口被什麼堵得慌。
他伸手想碰一下,那小天鵝“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她怔在那裡,半晌沒動。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倔強地沒掉下來。
他想說“我不是故意的”,話到嘴邊又被冷風吹散。
最後她抿著唇,低頭把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
那之後,她再也沒來過他外公家。
連大院裡遇見,也隻是遠遠點頭,不再跑過來喊他名字。
若她今晚沒與他碰見,她是不是要一個人走在那樣的夜裡……
水聲停了。
他回神,丟掉那根未點燃的煙。
屋子裡暖氣太熱,玻璃上起了霧,他看不清外麵的雪。
浴室的門開了。
顧朝暄出來,頭發還濕,披著他的毛巾。
看見他那一刻,愣了下。
燈光下的秦湛予神情淡淡,隻是那雙桃花眼在這一瞬間微微一垂。
“吹風機在臥室左邊櫃子上。”他說。
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她點點頭,走過去。
吹風機的嗡鳴聲很輕,像隔著玻璃傳來的,斷斷續續。
打開冰箱,裡麵的東西不多,他拿了一袋速凍餃子。
他看著那一層層熱氣升起,神情沉著。
手腕的青筋微凸,他攏著勺子,動作不算熟練。
臥室那邊,吹風機的聲音停了。
她走出來,坐在沙發一角。
燈光打在她臉上,她的睫毛仍是濕的,臉頰帶著被熱氣烘出的薄紅。
“你餓嗎?”他問。
她抬頭,聲音很輕:“不餓。”
秦湛予沒再問什麼,把火調小了一點。
餃子在鍋裡翻滾,漂浮,破裂。
熱氣一陣陣衝上來,燙得他眼睛微澀。
幾分鐘後,他盛了一碗出來。
“吃一點。”他說,“不吃胃會難受。”
她盯著那碗白氣翻騰的餃子,指尖有一瞬的遲疑。
過了幾秒,她伸手接過。
“謝謝。”
湯太燙,氣太白,她看不清碗,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舀了一口,機械地咽下去。
味道淡,帶著一股速凍餃子的腥氣。
可她沒皺眉。
隻是又咽了一口,又一口。
秦湛予坐在對麵,靜靜地看她。
沒有開燈,隻留了餐邊的一盞小夜燈。
暖黃的光照在她的側臉上,眼底是一種疲倦的空洞。
半碗餃子下肚,她仍是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
吃完那碗餃子,屋子裡隻剩下熱氣和風聲。
秦湛予收拾碗筷的時候,餘光掃到她的手。
那雙手還沒完全回溫,指節紅腫,皮膚乾裂。
他皺眉,走去茶幾,拉開抽屜,拿出一支藥膏。
“自己擦擦。”
她接過藥膏,擰開蓋子,低頭一點一點往手上抹。
動作機械,沒有表情。
藥膏擠多了,她也沒管,冰涼的藥味很快蓋過了屋裡的暖氣氣息。
秦湛予懶得管,轉身去了臥室。
房門半掩著,能聽到裡麵傳來床單摩擦的窸窣聲。
他把舊的床單扯下來,重新鋪了套乾淨的被套,又取了條淺灰的毛毯。
十幾分鐘後,他出來。
“臥室那邊乾淨了,”他說,“你去睡。”
顧朝暄正坐在沙發邊,手裡還握著那支藥膏。
聽見他這話,她抬了下頭,聲音淡淡:“我睡沙發就行。”
秦湛予眉心一動。
“床大。”他說,“我睡沙發。”
她仍舊搖頭:“不用,我明天就走。”
他盯著她幾秒:“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不要一直瞎逞能。”
她沒答。
隻把藥膏的蓋子重新擰上,手指在那瓶子上來回摩挲。
那點倔勁,他一眼就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