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口良藥偏嫌其苦。
秦湛予扯唇,說:“顧朝暄,你多少有點不知好歹。”
話一出口,空氣驟然僵了。
顧朝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
幾秒之後,她的肩膀輕輕一顫,眼淚就順著睫毛往下掉。
她沒出聲,止不住地哭。
秦湛予一怔。
她越哭越厲害。
一開始隻是紅眼圈,到後來,整個人都在發抖。
她想到陸崢,他也這樣說過她。
也想到,從小她就爹不疼娘不愛的。好不容易讀了大學,母親跟疼愛她的姥姥還前後腳走了。
現在父親入獄,家族垮了,奶奶不知所蹤,姥爺避著她,陸崢瞞她。
所有壓抑著的委屈、無助、孤獨,在這一刻全都溢了出來。
秦湛予第一次看女孩子哭成這樣,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應對。
他走近兩步,又止住。
低聲道:“彆哭了。”
她沒聽見。
“顧朝暄,”他又說,聲音啞啞的,“彆哭了,行嗎?”
她還是沒停。
哭得一抽一噎,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伸手,想拉她的手,又不敢碰。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特彆笨。
不知道怎麼安慰人,也不會說好聽的話。
半晌,他隻能硬著聲音。
“彆哭了,顧朝暄,”他低低道,“你哭起來,很醜。”
空氣靜了幾秒。
她抬起頭,淚痕滿麵,睫毛都黏在一起。
眼神空茫,像是根本沒聽懂他說了什麼。
可那句話,還是讓她的哭聲頓了頓。
她怔怔地看著他,嘴唇顫了兩下,又低下頭,眼淚還在掉,但小聲了許多。
秦湛予歎了口氣。
又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回來時她已經縮在沙發一角。
頭埋在膝蓋裡,肩膀還在輕輕動。
他站在她麵前,手裡的水杯還冒著氣,
“喝點水。”他聲音很低。
她沒抬頭。
秦湛予歎了口氣,把杯子放到茶幾上。
他沒再說話。
屋裡重新安靜下來。
隻剩下她斷斷續續的呼吸聲。
等她睡著了,秦湛予才把她抱到臥室裡。
……
大約六點。
秦湛予醒得早,輕手輕腳地從沙發上坐起,拿上錢包和鑰匙出門。
清晨的胡同很冷,地麵結著薄霜。
便利店的燈還亮著,他進去時,收銀員正打著哈欠。
走到日用品區,他拿了牙刷、牙膏和毛巾。
停了片刻,又順手挑了一雙粉色的女士拖鞋,旁邊的雪地靴也一並放進購物籃。
想了想,他又折回去,拎了一打女士襪子,最後拿了副羊毛手套,一起結賬。
轉到服裝店門口,他又進去,買了兩套居家的換洗衣服。
秦湛予推開門的時候,屋裡安靜得出奇。
他提著早餐和袋子,腳步一踏進客廳,就聞到空氣裡淡淡的熱氣味。
“顧朝暄?”
他喊了一聲。
沒人答。
臥室的門虛掩著,他走過去,推開。
屋子裡光線昏黃,被子淩亂地堆在床沿。顧朝暄蜷在裡頭,額頭冒著汗,呼吸淺得幾乎聽不見。
臉色慘白,唇色發乾。
他上前,伸手去碰她的額頭。
那一瞬間,掌心幾乎被她的體溫灼傷。
“顧朝暄?”
他喊她的名字,拍了拍她的肩,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眉心緊蹙,唇角微微張著,像在喃喃夢話。
“顧朝暄。”他俯下身。
她的眼皮動了動,吐出一聲模糊的“……彆、彆吵。”
秦湛予咬了下牙。下一秒,他彎腰,一把把她抱了起來。
懷裡的她輕得幾乎沒有重量,身體發燙,整個人都軟在他懷裡。
她的頭靠在他頸側,呼出來的氣又燙又亂。
他拽過外套,顧不得鎖門,幾乎是小跑著下樓。
街上還沒什麼人,雪還沒化,路邊的風刮得像刀。
沒去大醫院。
他怕被人看見她。怕被問出什麼來。
他拐進胡同,推開那家小診所的門。
醫生正戴著口罩抄病例,看見他抱著人進來,一愣:“發燒?”
“燒得厲害,”秦湛予聲音低,“麻煩您看看。”
醫生探了探她的額頭,又取體溫計,一會兒抬起頭:“三十九度八,發高燒了。”
“可以打點滴嗎?”
醫生搖頭歎息:“今天病人多,床都滿了。你先帶她回去吧,我開點藥,擦酒精降溫。回去給她多喝水,多出汗。”
“明白。”
他接過藥袋,轉身就走。
風一吹,懷裡的她輕輕顫了下。
她醒得模糊,喃喃:“……冷。”
“忍一會,馬上到了。”
他幾乎是抱著她一路上樓,開門、進屋、踢掉鞋,連外套都沒脫,直接將她放到床上。
她的頭發亂成一團,額頭上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秦湛予擰開暖壺,倒出一盆熱水,浸濕毛巾。
她出汗了,薄睡衣濕透,布料貼在皮膚上,勾出纖細的肋線。
他頓住,喉結滾了滾。
第一次給女孩子寬衣解帶,手在半空懸著,像在黑暗裡踢著刹車。
理智把界限一寸寸劃清。
燈被他關到隻剩一盞壁燈,昏黃的光把影子壓扁,他把視線固定在她肩胛骨的輪廓上,避開所有不該看的地方。
指尖伸過去,穿過濕冷的布料,動作輕到近乎沒有重量。
他先把毛巾蓋在她胸前,再把衣擺自下而上抽開。
掌下肌理細膩、溫燙,帶著病熱的潮氣,觸感在神經末梢炸開,他硬生生把那股電流壓進骨縫。
衣服換成他買回的那件淺色棉T,她整個人看起來小了一圈。
被子壓回腰側,他把熱水又兌上薑片,放在床頭,等她稍清醒能喝時再喂。
他給手機設了二十分鐘的鬨鐘,每響一次,酒精擦拭一次,毛巾翻麵一次。
膕窩、頸後、腋下、耳後,循環往複;窗上的霧一層疊一層,暖氣的乾燥與水汽的潮濕交纏,空氣像被熬成了粥。
……
她一直沒醒,或許是燒得太重,顧朝暄整個人陷進一種軟綿的沉睡裡。
秦湛予坐在床邊,擰著毛巾,把水一遍又一遍擦到她的頸側。
她的眉頭時不時動一動,唇色蒼白,唇線因為乾裂顯得有些模糊。
他猶豫了一下,去拿了棉簽。
蘸了點溫水,輕輕替她潤唇。
一遍遍,眼神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柔下去。
他見過太多冷靜、驕傲的顧朝暄——
少年時在軍大院抬著下巴笑的樣子,在辯論賽上據理力爭、眼神鋒利的樣子。
可此刻,她安靜得像一張薄紙,輕輕一碰就會碎。
他伸手,把她額前的發撥開。
那發絲濕漉漉的,粘在他的掌心裡。
她的呼吸貼著他的手背,燙得不真切。
他低聲歎了口氣,靠在床沿。
不知是疲憊還是彆的,他竟在那樣的安靜裡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亮堂。
暖氣還在運作,屋裡悶熱。
她不知何時醒了,正靠在床頭,抱著被子,目光怔怔地望著窗外。
他起身時,她轉頭看了他一眼。
他走過去,輕聲問:“頭還暈嗎?”
她搖了搖頭,聲音很輕:“謝謝你,秦湛予。”
“吃點東西吧。”他把一直在保溫著的粥端來,勺子攪動的聲音在空氣裡細碎地響。
顧朝暄伸手接過,卻沒立刻吃。
“我昨晚……說夢話了嗎?”她忽然問。
秦湛予頓了頓,神情平靜:“沒聽清。”
她輕輕“哦”了一聲,垂下頭去。
空氣再次靜下來,隻剩粥冒著微弱的熱氣。
……
雪脊被薄日碾碎,窗台上一道水痕沿著石縫緩慢下墜。
屋裡是暖氣與藥味混合的乾熱,茶幾上攤著體溫計、酒精棉和被擰到發白的毛巾。
顧朝暄的熱退了,麵色仍淡,但已不再透著那股子虛火。
她坐在靠窗那一側,披著他的家居外套。
秦湛予把藥包搗散,下鍋添水,薑片與紅棗先落,水翻滾時才把黑褐的藥材一把一把壓下去。
蒸汽從鍋蓋邊緣湧出,玻璃立刻起霧,他把火調小,守在旁邊數呼吸。
第一次見她燒到神誌不清時的那種驚惶,仍像細小的砂,藏在指縫裡,洗不掉。
藥好了,他濾渣、倒入大口瓷碗,指腹貼著碗沿試溫,覺得還燙,就端到窗口吹了幾下,又把碗遞到她麵前。
她接過,睫毛顫了顫,苦氣剛貼近喉嚨,胸腔便生出一團潮濕的空。
她還是喝了,穩穩地,一口一口,把自己往回填。
他去廚房,又端出一小碗白粥,粥麵上隻一點鹽與芝麻油。
她沒動筷,他也不催,隻把餐邊的小夜燈撥亮了些,讓光穩穩落在她手背。
屋裡安靜,能聽見外麵胡同裡推雪車擦過地麵的吱呀。
藥見了底,她把碗放下,指尖在瓷沿上停了片刻,然後抬眼看他,嗓音被藥味磨得發啞:“……我能在這裡多住幾天嗎?”
秦湛予沉默。
顧朝暄垂下眼,補了一句:“我會付房租。”
怕他誤會什麼似的。
秦湛予把空碗拿起。
他沒看她,隻是“隨你”了一聲,聲音淡得聽不出情緒。
她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微微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