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著她的手腕,睡意還未褪儘。
“放開我。”顧朝暄語調帶著點困意,也帶著一點氣。
他沒動。眼睫在光裡微微顫。
半晌,他睜開眼,嗓音啞得厲害,像從夢裡帶出一截溫度。
“再五分鐘。”
“起來!”她不管。
秦湛予歎口氣,鬆開她的手,坐起身時鐵床又“吱呀”一響。
他眉心一擰:這破床。再睡兩回真要塌。
顧朝暄已經下床,把拖鞋踢正:“去洗,洗漱用品用你上次的。”
地下室的水涼得發骨,他被激得清醒,側頭看她。
女孩坐在木椅上,頭發隨手挽了個鬆結,眼睛裡是徹夜未眠後的清光。
“昨晚真沒睡?”他問。
她沒說話。
隻是“嗯”了一聲,也分不清是在應他,還是在敷衍。
她拿起昨天夜裡沒有喝完的水,低頭抿了一口,又皺眉放下。
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懨”,那種困到極點、倦到極點後的情緒,安靜,卻拒人千裡。
他擦著手走過來,步子不急不慢。
顧朝暄正低著頭看杯底,忽然被人捏了一下臉。
“——!”
她猛地抬頭,瞪他:“發什麼神經?”
秦湛予笑了一下,指尖還沒來得及收回,就被她抬手打掉。
“你有病吧?”她真有點火,聲音發啞,“一大早乾什麼呢?”
這是沒睡好,鬨脾氣呢。
他低頭看她,笑意淺淡,帶著困意和不動聲色的寵溺。
“看你這樣,該睡覺了。”
“我不困。”她嘴硬,手下意識地去揉被他掐過的地方。
“你眼睛底下都青了。”他抬手,又想去碰她,被她往後一仰躲開。
“秦湛予。”她語氣警告似的。
“行。”他收回手,半蹲下來,和她平視。
聲音低而溫柔:“去睡覺吧。再熬下去,該變成熊貓了。”
顧朝暄沉默幾秒,轉開眼。
秦湛予就那樣看著她,耐心得出奇。
光從她肩頭滑過,落在她臉側,連她睫毛的顫動都清晰。
“你先走。”她說。
看了她一會,秦湛予也不跟她爭辯。
一刻不倔就不是顧朝暄。
……
顧朝暄目送門關上的那一刻,整間屋子像被抽走了聲音。
鐵床、木桌、舊電腦,還有那盞昏黃的燈,都重新歸於死寂。
腦子一片亂。
然後,顧朝暄視線落到那張床上。
她煩得要命。
明明是她的地方,他卻睡得比她還自在。
一想到他臨走前那句“我傍晚來接你吃飯”,心底那種莫名的情緒更像被火一點點烤著。
她站起來,走過去,把被子一把扯開,又隨手撣了兩下。
最後也不知道在氣什麼,乾脆整個人往床上一躺。
鐵床發出輕微的響動。
上方天花板低矮,燈泡的光被煙熏得發黃。
顧朝暄盯著那盞燈看了半晌,輕輕歎了口氣。
她想不通,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出來之後,她一直避著北京。
那地方,那些人,那些舊事,她一個都不想再碰。
可如今,她卻任由秦湛予,一個出身體製、有頭有臉的人,在自己這間低矮逼仄的地下室裡來去自如。
那層本該被割斷的界線,被他輕易一腳跨過。
她閉上眼,手臂擋在額前。
光透過指縫落在眼底,浮出一點暈影。
有那麼一瞬,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
……
顧朝暄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透了進來。
她在床上坐了會兒,腦子還空著。
手撐著床沿下去,腳一落地,鐵床又發出那種細碎的金屬聲。
她抿了抿唇,走去洗手池。
洗完臉,她整個人才徹底清醒。
鏡子裡那張臉沒什麼血色,眼底微微發青。
她一向沒賴床的習慣,哪怕前一晚沒睡好,醒了也不會再躺。
回到桌邊,她倒了杯水,剛抿一口,才注意到桌角那幾隻禮盒。
昨晚他放那兒的。
她這才認真看清。
幾個淺色牛皮紙盒,外包裝規整乾淨,印著熟悉的字樣。
是京城那幾家老字號的特產——
宮廷糕點、棗泥酥、茯苓餅,還有一罐密封的山楂糕。
她怔了怔。
有些東西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
小時候年節時,家裡總常備的。
那種帶著金邊的包裝、泛著油香的甜味,是她童年記憶裡最完整的一段。
她蹲下來,指尖順著盒沿輕輕描過去。
那感覺仿若是從歲月另一頭伸來的一根線,輕輕一拉,心口就跟著動了。
她盯著那罐山楂糕看了很久。
包裝換了款式,味道大概沒變。
他小時候不是很討厭她嗎?
那一年冬天,秦爺爺說他不適應北方的天氣,在感冒咳嗽,她拿了一盒山楂片給他,他看了一眼沒接。
她自己一氣之下全吃完,酸得眼淚都出來。
想到這裡,她低低笑了一下。
有點自嘲,也有點沒由來的心酸。
真奇怪。
他現在怎麼喜歡自己了?
還是淪落成這樣的顧朝暄?
半晌,她站起身,把那幾盒禮品推到牆邊。
……
昨晚的翻譯稿已經交了出去,她難得有個空閒的白天。
外頭陽光很好,地下室那層厚重的陰氣被隔在門後。
她換了身乾淨的衣服,關燈、鎖門、上樓。
顧朝暄沿著老街往前走,經過幾家小店。門口晾著的衣服在風裡晃,玻璃櫥窗裡堆滿各式小擺件、香薰、舊明信片。
她沒什麼計劃,走到哪算哪。
拐過第二條街時,看見一家花店。
鋪子不大,門口擺著幾桶鮮花,陽光照在花瓣上,水珠閃著亮光。
她停下腳步。
店主是個年輕女孩,正拿著噴壺往花上灑水。
顧朝暄看了一圈,手最終伸向那桶白色桔梗。
“幫我包一束。”
“要搭點綠葉嗎?”店主問。
“要。”
她看著女孩熟練地修剪、綁帶,最後那一束花被紙包裹得精致柔軟。
其實出來這半年多,她常這樣。
哪怕生活拮據,也會在某個午後,為自己買一束花。
可能是習慣。
也可能,是她唯一能掌握的“浪費”。
她走出花店,手裡的花隨步伐輕輕晃。
陽光照在花瓣上,顏色更淡了些。
顧朝暄低頭聞了聞。
味道不濃。
她路過一家文具鋪,又進去買了幾支筆、一疊便簽紙。
走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個小袋子,花被夾在臂彎間。
這些零碎的小東西,加起來不過幾十塊錢,卻讓她的腳步輕了許多。
她停在街口,望著一輛公交駛過,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肩上有陽光,懷裡有花。
……
江渚的五月中旬,天光明亮,風也溫柔。
街道兩旁的梧桐葉新得發亮,枝影在地麵上晃動。
她在等紅燈。
街口車流不急,信號燈還剩十幾秒。她抬頭,看向對麵。
二樓的一家餐廳,落地窗半開著。
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窗邊的男人。
陽光正好打在他身上,襯衫的肩線乾淨利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腕骨。
他低頭看著什麼,似乎在回信息,神情專注又冷靜。
顧朝暄愣了兩秒。
遇到秦湛予之後,她不是沒想過會在江渚繼續遇見什麼熟人,隻是沒想到,會是他。
隔著整條街,隔著這快四年的時間。
那種震動感來得突然而細密,仿若被光照到某個已經風乾的地方。
綠燈亮了。
人群往前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