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九點過一刻,北京的風從機關大樓的玻璃廊橋裡穿過去,帶著一種空調壓不住的燥熱。
陸崢把會議最後一頁材料合上,站起身,向桌側點了點頭,示意散會。
門一推開,走廊裡靜得隻聽見鞋底壓著地毯的鈍響。
秘書迎上來,剛遞過來第二天議程,就接到一通急促的電話。
對方的聲音被他下意識壓低,短短幾句裡反複提到“國賓館”“花廳”“視頻”。
他抬眼,看見陸崢停住腳,便把電話裡殘餘的信息簡要複述過去:何家宴會上顧朝暄跟薑佑丞起衝突,顧朝暄被他推倒,現場一度混亂;片段在小範圍裡流傳,後台正在清;秦湛予出手,把人護走了。
陸崢“嗯”了一聲,所有的情緒都沒有浮在臉上,隻是走廊儘頭那盞燈的光從他肩頭滑下,他的肩線驀地緊了一寸。
他很少在辦公區抽煙,但此刻還是從內兜裡取出煙盒。
火光亮起的瞬間,他偏頭避開風口,第一口煙壓得深,煙霧在眼前散開時,背脊已經重新挺直。
他沒有立刻走,指尖的煙燃到儘頭,灰燼顫了顫,終於墜落。
秘書站在不遠處,還在等指令。
陸崢抬了下手,示意不用跟。
他一個人順著樓梯往下走。
廊燈依次亮起,腳步聲在大理石上被削得平平整整。
到了大廳,他掏出手機,停頓了兩秒,撥了個熟到不能再熟的號碼。
“喂?”電話那頭傳來程嶼的聲音,懶散中透著一點酒意,“這點兒找我,出什麼事了?”
陸崢沒有寒暄,隻說:“國賓館,花廳,薑佑丞。”
對方愣了半秒:“……你這消息也夠快的。”
陸崢沒答,鬆了鬆領口,眼底那層沉靜終於裂開一點縫:“讓他斷幾天。”
程嶼那邊一瞬沒反應過來:“你什麼意思?”
“讓他體驗一下前進無路,後退無門的滋味。”
電話那頭陷入長久的靜默。
大約過了半分鐘,程嶼低笑一聲:“……行啊,你說顧朝暄命裡是帶煞還是帶劫?一個秦湛予,不顧身份當眾把薑佑丞打到住院;一個你,平時動個念頭都要掂量利弊,現在卻為她布線下棋。”
他停了停,又輕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裡藏著幾分無奈:“你倆這算什麼?一個拿身份去護,一個拿手段去毀。她是救星還是劫數?”
陸崢沒出聲。
聽到秦湛予的名字更讓他頭疼。
半晌,他說:“薑家的老爺子是部隊出身,那人不好動。但他的小兒子——在外混的那位——是不是前陣子去了趟東南亞?”
電話那頭的笑意一點點收住。
“你要動那條線?”程嶼問,語氣裡終於帶了點凝重。
陸崢靠在大廳的石柱旁:“動一動。彆太明顯,也彆太快。把他那邊的賬線、出入記錄理一理,讓媒體慢慢聞到味道。”
“一周後,再放一點出去。”
程嶼沉默良久,開口時聲音有些啞:“陸崢,你這不是動人,你這是往薑家的根上捅。那老爺子在軍委那頭還有餘蔭,真要查下去,風向很難控。”
“所以要小,隻要傳出‘去賭場’三個字就夠,不需要證據,不需要圖,隻要空氣裡有那個味道。剩下的,讓他們自己去掩蓋。”
“瘋了。”程嶼低聲罵了一句,隨即又笑,笑聲帶著幾分複雜,“不過你這招狠。比起斷人手腳,斷信任更疼。”
“掛了。”他說。
……
浴室的水聲還在響。
顧朝暄靠在床頭,翻著手機,隨手點開一部沒什麼情節的老電影。
屏幕裡傳來老舊的配樂,她的目光卻飄忽不定。
有那麼幾次,她甚至聽不見台詞,隻能聽見水聲斷斷續續地從浴室那邊傳來。
門開的時候,她下意識一抬頭。
霧氣湧出來,柔和的燈光順著縫隙灑進臥室。
秦湛予擦著頭發走出來,白T恤、淺灰的休閒褲,整個人顯得輕鬆又乾淨。
水汽還沒散儘,他身上帶著那種剛洗完澡的溫度。
顧朝暄愣了兩秒,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看電影。
他走近時,她的肩膀不自覺一緊。
“看什麼?”
“電影。”
“好看嗎?”
“……一般。”
他走到床邊,俯下身,一隻手撐在她身側,另一隻手順勢拿走她的手機。
屏幕光滅掉,世界安靜下來,隻剩兩人的呼吸。
“彆看了,”他說,嗓音低低的,帶著剛洗完澡後的那種鬆弛和暖意。
“去洗澡吧。明天我讓人給你送衣服過來。”
“你讓我回去,就不用麻煩了。”
秦湛予低笑,俯身靠近她:“你男朋友明天要被家族法庭集中約談,你就不打算提前介入,為被告提供一點心理辯護?”
顧朝暄聞言挑眉反駁:“一、親屬會議不具備司法屬性;二、你屬當事人,不得指定我為辯護人;三、依自願原則,我選擇不接受這起‘感情糾紛’的法律援助。”
“……你這人怎麼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啊?”
顧朝暄輕輕哼了一聲,眼神都懶得抬。
對於顧朝暄那點臭脾氣,秦湛予還是能治的,隨手從床尾拿起那件襯衫:“走吧,我不介意跟你一起洗個鴛鴦浴。”
“……”她猛地抬頭,眉眼間寫滿了不可置信。
“怎麼,怕我占你便宜?你忘了,晚上我替你出氣,算英雄救美。按慣例,英雄救美之後,總得有點……後續情節。”
顧朝暄氣得呼吸都亂了幾拍。她站起來,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襯衫。
布料從他掌心滑過時,他明顯愣了半秒。那雙修長的手指一空,他還未來得及反應,她已經轉身。
“顧朝暄——”他剛喚了一聲。
“閉嘴。”她沒回頭,嗓音冷清而利落,“再說一個字,我就把這件襯衫扔馬桶裡。”
秦湛予:“……”
她步子極快,踩著地毯幾乎沒聲,氣衝衝地往浴室走。
“砰——”一聲,浴室的門被用力帶上。
秦湛予站在原地,盯著那扇門幾秒,嘴角一點一點往上勾。
脾氣真大,炸毛暄。
……
浴室的水聲漸漸停了。
顧朝暄走出來時,頭發還在滴水,幾縷沿著頸側滑下,沒入衣領。
那件白襯衫對她來說略顯寬大,肩線微垂,袖口挽到手腕,領口鬆開兩粒扣子,露出一截光潔的鎖骨。
布料被她洗後皮膚的溫度烘得微暖,襯著她冷白的膚色,整個人乾淨又克製。
她低頭擦著頭發,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
秦湛予抬眼的那一瞬,整個人都怔了半秒。
他原本懶懶靠在床邊,手裡轉著手機,目光卻被那一幕牢牢鎖住——
襯衫下擺隨步伐輕晃,光影在她腿側掠過,既無意,又致命。
顧朝暄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
她微微蹙眉,聲音淡淡的:“看什麼?”
“……襯衫挺合身。”他笑了一下,嗓音低啞,帶著點沒收回的情緒。
顧朝暄沒理他,把毛巾搭在椅背上。
“吹風機呢?”
秦湛予從恍神中回過神,指了指櫃子:“抽屜裡。”
顧朝暄走過去,拉開一看,裡麵的電線纏成一團。她低頭正要理,忽然被一隻手攔住。
“我來。”
他已經起身,伸手把她擋到一邊。
插上插頭,風聲一響,他抬起頭朝她點了點下巴:“坐好。”
顧朝暄看了他一眼,沒動:“不用。”
他仿若未聞,就那樣看著她。
顧朝暄心中歎了口氣,唇線微抿,最後還是坐在椅上。
秦湛予單手托著吹風機,另一隻手撥開她的發。
溫熱的風卷著一點淡淡的洗發水香氣,在兩人之間蕩漾。
她的頭發很軟,順著他的指尖滑過去,不多時,幾縷碎發貼在他的腕骨上。
那點溫度透過皮膚,一寸一寸往心口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