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他低聲問。
顧朝暄沒答,隻彆過頭。
紅燈亮起。車停。
陽光從前擋玻璃瀉進來,照亮他側臉的每一寸陰影。
他笑了笑,笑意自嘲:“好,很好。”
……
車一路駛進謝家所在的老胡同。
車子停穩的瞬間,顧朝暄解開安全帶。
她動作乾淨,拎起包,推門下車。
門關上時沒有一點猶豫。
也沒打招呼。
連“再見”都沒有。
秦湛予目送她背影一點點遠去。
旗袍的下擺被晨風卷起,線條修長,脊背挺直。
她步伐很穩,沒有回頭。
那種徹底的疏離感,讓他胸口一點點往下墜。
他盯著那道淺色的影子,直到她消失在謝家老宅的影壁後,才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砰——”
悶響在狹小車廂裡炸開,驚得前擋的灰塵微微一震。
……
秦宅在二環以內,老院子深,磚牆青瓦,門口那兩棵老槐樹是從共和國成立那年種下的。
車剛進院子,大門就自動滑開。
保安立正敬禮:“秦先生。”
他點頭算作回應。
母親還沒出門。
秦寧站在落地窗前,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和深灰長褲,腰間用細皮帶係著,頭發挽得利落,神情自然而從容。
年輕時,她是國家政策研究中心最年輕的副主任,後來調入中央科研體製改革專項組,主持過“新能源戰略規劃”和“國家實驗室體係”兩項改革。
半政半研的身份,讓她在學術與權力之間遊刃有餘。
她的名字出現在無數政策文件的注腳裡,但很少出現在公開報道中。
桌上擺著幾份文件和一杯還冒著熱氣的茶。
她聽見腳步聲,頭也沒回,隻淡淡地說了句——
“回來了。”
“嗯。”
他脫了外套,搭在沙發背上。
那一瞬,秦寧轉過頭,眼神不鹹不淡地在他脖頸上停了一秒。
那道淺紅的齒印在晨光裡淡淡的,卻藏不住。
她微微挑眉:“看來,你昨晚很忙。”
秦湛予:“……”
他被那眼神看得一窒。
“吃早餐了嗎?”她問。
“沒胃口。”
“那就喝點牛奶吧。你外公九點半要見你。你舅舅也在。”
秦湛予走過去,從桌上拿起那杯溫牛奶,抿了一口。
他看了眼那堆文件,又抬起頭:“您不打算也參與一下嗎?”
“十一,你外公和你舅舅都是從‘風浪’裡過來的人,他們有自己的判斷。”潛台詞是不需要替他擋。
“而且,我相信你處理事情的能力。”
秦湛予反問:“所以您打算坐在這兒,看我挨訓?”
“挨訓也是一種過程。”她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彆忘了,你的姓氏能讓你在任何場合不必自我介紹。但也正因為如此,你永遠沒有權利裝作什麼都不懂。”
“聽您這意思,我今天是上去挨刀的。”
“刀不會要命,”秦寧淡聲,“可心浮氣躁,會。”
“你今天火氣有點大,我等會讓阿徐給你泡杯枸杞菊花茶,你喝完再上去。”
“……”
……
書房的門半掩著,裡麵的光柔得像晨霧。
秦湛予站在門口,敲了兩下。
“進來。”
是老爺子的聲音。
他推門進去。
秦雲嶙坐在窗邊,穿著一身灰色羊絨衫,眼鏡架在鼻梁上,正慢慢地撕茶葉。
那雙手蒼勁、帶著歲月的紋路。
茶煙輕嫋,香氣混著一點陳木氣息。
一旁,舅舅秦言正在用蓋碗衝第二道水,手法沉穩,茶蓋與瓷沿輕輕碰著,發出極輕的聲響。
“來了?”秦言抬眼,衝他笑了笑,“還站那乾什麼,坐。”
“坐什麼坐,給我站著!”
老爺子把蓋碗一扣,清脆一聲在書房裡打了個回響:“誰讓你請假回來的?機關是你家客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秦湛予站直,沉聲:“我自己批的流轉單,按程序……”
“按程序?”秦雲嶙抬眼,細白的眉梢一挑,“你倒還知道‘程序’二字。脖子上讓人咬一道,腦子就隻剩程序了?”
他指了指他頸側那抹淺紅,“昨晚的火氣,今早全帶進公事裡來了?”
秦言在旁邊“噗”地一笑,替外甥解圍:“爸,年輕人——”
“年輕人也分時候。”老爺子不買賬,“十一,你現在在江渚帶隊,事情完成了,就可以回北京升正廳,可你要是讓人逮著話柄,這一步上不去不說,還得被人盯著拿放大鏡看。要知道,你外派這幾個月,不隻是去鍛煉,更是讓上麵看你能不能穩得住。”
他頓了頓,端起盞裡第二泡,“昨晚那檔子事,‘人’我不問,過程我也不想知道。我隻問結果:有沒有讓人抓住柄?”
秦湛予如實:“沒有。相關口子我已經壓住,涉事的人會在醫療、治安兩個渠道走內部處置。我會親自去說明情況。”
秦雲嶙放下蓋碗,白瓷與木幾相撞,發出一聲清脆。
“薑家老頭今早給我打了電話。話頭開得很低,先是說那小子不懂事,昨晚衝撞了人,辜負薑家教養,要替他賠個不是。”
頓了頓,他輕輕一笑:“聽著倒也誠懇。”
秦湛予垂眸:“他向您道歉?”
“道歉?”老爺子笑意淡淡,眼角微挑,“世上真心認錯的有幾人?薑老那一番話,倒更像是在敲門。”
秦言輕輕一動蓋碗,茶湯漾出一層清香,接口道:“敲門?”
“嗯。”秦雲嶙微微點頭,“明麵上是認錯,話裡卻留了句,說他那小兒子在外頭遊得久了,也該收一收心,回來做點‘正經事’。”
老爺子低低歎息,手指在幾麵輕敲兩下:“這就不是道歉,而是投石問路了。”
書房裡短暫地靜了幾秒。
茶香彌漫,陽光從竹簾縫隙間透入,細塵在光裡浮動。
秦言看著自家外甥,目光裡帶著一點笑意,卻沒言語。
他明白那通電話的弦外之音,也明白父親為何要點到即止。
薑家的老爺子老成持重,打來的每一個字都掂量過分量。
所謂“賠禮”,不過是借勢遞個話頭。
秦湛予遠在江渚,不過是想從秦家這條線上,給自家那位“二少”探一探門路。
“這種手段啊,”老爺子的聲線又沉了幾分,“看著像低姿態,其實是在做局。真正的老狐狸,從不吵嚷,專挑彆人心軟的時刻動手。”
秦湛予神色未變,隻輕聲應了句:“我懂。”
“你懂就好。人情這東西,經不得半點隨意,不接,叫冷;接了,就得一路送到底。薑家那口茶,不是誰都喝得起的。人家反其道,你不能順道給我接了,午後,自己備份厚禮上門道歉去。”
秦湛予抬眼:“真要去?”
“要不然我去?你舅舅去?還是讓你媽去?”
秦言配好第三泡,順手把盞推到秦湛予麵前,笑意溫和:“人家把話遞到這份上,咱家若裝沒聽見,是清高;你親自去一趟,是分寸。清高難免傷人,分寸才留路。”
老爺子接話:“去,把話說到‘事理兩清、人情未斷’這八個字上。理不退半分,人情不添一筆。你是去收口,不是去續篇。”
書房裡隻餘茶香回旋。
秦湛予沉默了兩秒,點了點頭。
“行了,也不算渾到無藥可救。”
說著,目光忽然又一轉,落在秦湛予的脖頸上。“你這脖子——”
“出門之前,貼個創口貼。彆一副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夜裡忙得不輕’的樣子。”
秦湛予被說得一怔,喉結輕動,臉上神色不變,隻低聲道:“知道了。”
秦言差點沒憋住笑,含著笑意道:“爸這話提醒得妙,總比被會議室那幫人看著強。”
“要是讓我碰見誰家小輩帶著這幅樣子上台彙報,我都得先罰他寫份反省。”
一老一中年對望片刻,書房氣氛反倒輕了幾分。
秦湛予立在那,表情沉靜:“我下去準備。”
“去吧。”老爺子擺了擺手,語氣淡淡,卻帶著幾分深意,“記住,臉上不許帶火氣,脖子上不許帶證據。”
“咱家人,哪怕做錯,也得體麵。”
秦湛予頓了頓,低聲應:“是。”
轉身出門時,他聽見老爺子在身後輕哼一聲:“年輕氣盛不要緊,怕就怕,盛完了還不懂收。”
門闔上。
秦言終於低低笑出聲:“爸,您是真氣順了。”
秦雲嶙半闔著眼:“順不順不打緊。能看出他還懂得臉紅,就不算白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