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壁緩緩掛著,冰塊輕輕碰撞玻璃,發出幾聲不緊不慢的脆響。
邵沅先抿了一口,舔了舔唇角,把杯子在掌心裡轉了半圈,這才把視線落回對麵。
燈光從斜上方打下來,把陸崢嘴角那一小塊傷照得格外明顯……青紫色還沒完全退,邊緣有一點細微的裂口。
他看了幾秒,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笑意裡又帶著一點心裡暗暗咯噔的後知後覺。
“行啊,陸主任。”他慢悠悠開口,“第一天落地巴黎,就先給自己臉上加個高光?”
陸崢沒接“陸主任”三個字,隻低頭看了看杯子裡的冰塊。
邵沅不依不饒,把杯子往桌上一擱,身體略微往前傾,肘部撐在桌沿上:“說吧,這嘴角是怎麼回事?看著不像是自己撞門上去的。”
“誰敢打你?簡直是吃了熊心豹膽了?”
陸崢指腹還在杯壁上蹭著,終於難得有點笑意,眼尾一挑:“你情敵。”
邵沅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誰。
腦子裡飛快把最近幾年跟陸崢有過正麵衝突、又能扯上“情敵”兩個字的人過了一遍,答案幾乎是自然而然浮出來的。
他低低爆了句法語粗話,帶著點笑:“是你情敵好吧?”
“老子已經有女人了,懂不懂尊重一下我現在的感情生活?明天晚上有空嗎,帶你見見。”
陸崢沒順著這個話頭往下問,隻側了側杯子,與他輕輕一碰。
冰塊撞在一起,發出一聲短促的“叮”。
酒液在杯壁晃了一圈,琥珀色的光被桌上的水漬折成一圈淺淺的光暈。
“彆當我開玩笑啊。”邵沅晃了晃杯子,盯著他嘴角那點淤青,笑意慢慢收了幾分,“我說真的。”
“明晚我把顧朝朝也叫上。”
陸崢聞言垂眸。
“我們三個人——都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話落下去,酒吧裡恰好換了一首歌。
低低的女聲從音箱裡溢出來,唱的英語被法語口音拐了個彎,聽不真切,隻剩下一個黏在空氣裡的旋律。
陸崢握著杯子的手無聲緊了緊。
他抬眼,看見邵沅那雙眼睛裡難得沒有玩笑,隻有一點真心實意的打量和試探。
陸崢視線在他臉上停了兩秒,微微偏開,落到一旁杯中的冰塊上。
冰已經融了一小圈,邊緣變得圓潤。
“顧朝朝,她還好嗎?”
邵沅這下是真被戳到什麼地方了。
那一對從前好得不能再好的兩個人,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一個把脆弱裹得嚴嚴實實,硬是活成刀槍不入的模樣;一個少年時逢人都要替她擋在前頭,如今想問一句她過得好不好,都得先繞半個圈子。
說不出的孽。
邵沅仰頭又灌了一口酒,讓那口酸意順著喉嚨往下壓:“想知道,你不會自己問她啊?”
燈光從側上方壓下來,把陸崢的神情切成明暗兩半。
氣氛難得沉下來。
邵沅把杯子又往自己這邊拖了點,過了好一會兒,他又開口,嗓子壓得低低的:
“有一件事,我是真想不明白。也不敢問她。”
陸崢抬了下眼。
“為什麼,”邵沅把那幾個字咬得很慢,“顧朝暄,會跟秦湛予談戀愛?”
邵沅確實想不通。
以他對陸崢的了解,這人一向惜字如金,卻在“防火”這件事上極其囉嗦,那會兒還在念書,隻要哪一個男生對顧朝暄多說兩句話,他就能把人背景打聽個乾乾淨淨;球場那邊有人起哄“顧同學,要不要來看比賽”,第二天那人就會莫名其妙被學生會抓去改策劃案,忙得連抬頭都難。
陸崢是個不動聲色的人,但在“哪裡需要堵一堵”的時候,他從不手軟……不用明說,氣場就夠把大部分“蠢蠢欲動”的人擋在安全距離之外。
所以,當初聽見“顧朝暄”和“秦湛予”這兩個名字被並列在一起的時候,他第一反應不是八卦,而是愣住。
一種“這兩個名字怎麼可能出現在同一行”的荒誕感。
他低頭,又喝了一口酒,用酒精把那點荒誕強行壓平。
“都是我的錯。”陸崢說。
沒有拐彎,也沒有替自己找任何一個體麵的理由。
“朝朝出獄之後,我跟謝老爺子都沒有去接她。”
一句話,幾乎把那幾年所有的空白都壓進去了。
“所以她去了江渚,一個人在那邊找了個地方生活了下來……而那段時間,秦湛予被下派帶隊到江渚,負責巡查工作,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吧,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已經闖入她的生活。”
邵沅手裡的杯子停住了。
他原本打算再抿一口酒,把情緒借著動作躲過去,結果那句“都沒有去接她”落下來,他手裡的動作就徹底斷了。
杯底剩下那一點琥珀色液體在燈光下晃晃悠悠,他自己也覺得眼前有那麼一瞬間不清楚,是酒上來了,還是彆的什麼東西翻了出來。
活該被人挖牆腳!
明知道她一個人從高牆裡出來,第一站就落在江渚,正是最需要有人在身邊的時候,他倒好,偏要做那岸上看戲的人,坐在京城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裡,親手在她的人生上補上那一刀最狠的空白。
真是活該!混蛋!
要不是這個人是他兄弟,要不是在那個連空氣都帶著鐵鏽味的少年時代,這個人替他擋過一次禍端,他真想抬手就一拳砸過去,直接把人從椅子上打下來。
邵沅手伸過去,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把那點像炸毛一樣的煩躁壓下去,又給自己倒了半指節的酒。
好一會邵沅又問:“所以,你這是……專門為她跑一趟巴黎?”
這話問得不客氣,連一點緩衝都沒留。
陸崢沒急著否認,也沒裝糊塗。
“是。”
還得是陸崢,估計事業感情兩不誤。
邵沅不想再問,腦袋嗡嗡的,說了一句行,然後又抬起杯子朝他舉了舉,“那祝你公事順利,私事……彆太難看。”
兩隻杯子輕輕一碰,冰塊撞在一起,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等你們真見上了,我再找機會問問她。”
“問什麼?”陸崢抬眼。
“問顧朝朝願不願意……”他停了一下,“願不願意再跟你坐一桌吃頓飯。”
“要是她點頭了,咱仨再把那頓欠了好多年的飯補上。要是她不願意……”他聳聳肩,“那這局,就算你自己在巴黎輸了個明明白白。”
說完,他不再看陸崢,隻低頭慢悠悠轉著杯子,讓冰塊在杯壁上一圈圈打轉,把那點替人心酸的情緒,重新攪回酒裡。
……
入選名單下來的那天,孵化器的群裡先炸了一輪彩帶和表情包。
LeXPilOt在那一長串項目裡被劃了一個重點,意味著他們正式通過了這一期中法合作項目的篩選。
後麵要跟著去做路演、參加封閉工作坊,還要在某場“中方代表團專場交流”裡被點名介紹。
CéCile比誰都興奮,當天晚上就拍板請團隊出去吃飯。
小館子離孵化器不遠,紅酒是店裡自釀的,牆上掛著幾張看不出年代的海報。
她一邊把菜單往桌上一推,一邊跟老板法語裡夾著英語地多要了兩道甜品,理由很簡單:
最近大家都累瘋了,今天必須好好犒勞自己。
她心裡有數,這幾天顧朝暄的狀態並不算“正常創業者式疲憊”,眼下的青筋和笑意之間,總藏著一點壓著沒說的東西。
等到酒喝到第二杯,她才撐著下巴,半真半假地朝顧朝暄那邊看了一眼,說這段日子忙完了,姐帶你去點男模,換換腦子。
顧朝暄知道這是學姐在刻意把氣氛往輕鬆裡帶。
她沒拆穿,隻順著那句玩笑接過去,笑著點頭,說好啊好啊,聽學姐安排。
桌上的燭光一晃一晃,笑聲混在餐具碰撞聲裡,把她這段時間心裡那團沉甸甸的東西,暫時壓回了深一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