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哭顧朝暄,如果在巴黎不開心的話,就回來北京吧,我帶你回江渚,住你那個破地下室。”
顧朝暄又“嗯”了一聲,聲帶還掛著沒散乾淨的鼻音。
秦湛予聽出來,裝作沒聽見,隨口提起什麼似的:“我前兩天讓人弄了一箱桑葚酒,到北京了,就等著開封品鑒。”
“……嗯。”
“昨天早上出門的時候,下雪了。台階上那一截沒人踩,光禿禿的,看著挺難看,以前你在,肯定早就踩得亂七八糟了。”
“……嗯。”
“聖誕那天我跟劉秘書說了,晚上彆給我排飯局,也不去應酬。反正年終會也開不完。”
“……嗯。”
她一聲一聲地應著,每一個字都壓得很低。
電話那端,他把所有“你回來吧”都拆進這些不動聲色的生活細節裡……一箱等人開的酒、一場沒人踩的雪、一個刻意空出來的聖誕夜。
安靜了幾秒,他把話繞到某個點上:“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給你訂機票。”
“……不用。”她說。
那頭明顯頓了一下,很短,很輕,又很快被他收了回去。
“行啊,不用就不用。”他笑了一下,聲音裡聽不出情緒起伏,“那等我休假了,再去巴黎找你。到時候你彆嫌我時差反應大就行。”
顧朝暄垂著眼,看著被淚水暈得發花的屏幕,指尖扣在被角上,沒有拆穿他這句“等我休假了”的難度有多大……中央的人,每一步行程都要層層報批,他卻在她麵前,說得像隻是過條街。
“秦湛予,我……”
話剛到嘴邊,臥室門被人從外麵輕輕敲了兩下。
她下意識抬頭。
門被推開一條縫,燈光從客廳那頭斜斜透進來。
陸崢一手扶著門,一手端著杯水,聲音壓得很低:“喝點水。”
玻璃杯碰到床頭櫃,發出一聲很輕的碰撞。
電話那頭的人也聽見了。
短暫的靜默之後,那邊傳來一句:“陸崢在你身邊?”
他沒給她反應的空隙,笑了一下,一點都不算好聽:“顧朝暄,你個沒良心的。”
電話那頭那句“你個沒良心的”陸崢聽得一清二楚。
男人的聲音隔著揚聲器傳進來,帶著半真半假的埋怨,卻天然占著某種理直氣壯的親近。
陸崢眼底那點酸澀一閃而過,很快被他按回去,隻留下一層看不太真切的平靜。
“放這兒了,記得喝。”
隨即他轉身帶上門,退回客廳,把這間臥室,完整地留給她和那頭的聲音。
秦湛予還在說,顧朝暄,你這人就是沒良心,把我當死人用。虧我在這邊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踏實,以為你在巴黎孤零零一個人掉河裡都沒人撈,結果呢?有人給你送到床邊,我還在這兒瞎擔心。
這些本來會讓她翻白眼、回嘴三句的話,此刻卻一聲一聲,順著線路敲在她心口上。
直到她看見門縫徹底合住了,客廳燈光成了一道隔絕在外的暖黃,她才開了口,打斷他:“秦湛予。”
那邊“乾嘛”了一聲,罵聲戛然而止。
她把指尖從被角上鬆開,聲音很輕,但清清楚楚:“我大後天回去。”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瞬。
像是所有雜音都被按了暫停鍵,隻剩下他在那一端的呼吸,微不可聞地亂了半拍。
過了兩秒,他才反應過來似的,連語速都快了一點:“真的?”
“嗯。”
他驟然忘了剛才所有氣話,忘了“沒良心”三個字,整個人被這一個音節砸得有點失措,又有點藏不住的喜悅。
那股情緒透過線路竄過來,連帶著把北京清晨的寒氣都衝淡了幾分。
“顧朝暄,不許騙我。”
她沒再多說,隻輕輕點頭,又意識到他看不見,隻好再“嗯”了一聲。
這一聲落下,他才終於鬆了口氣似的,低低笑了一下。她聽得出,那笑裡還有一點沒散乾淨的委屈。
“真的不許騙我,我到時候去機場接你。”
“……好。”
“顧朝暄——”
“……我等你。”
……
掛了電話之後,屏幕慢慢暗下去,臥室裡重新隻剩下暖黃色的燈光和呼吸聲。
杯子裡的水還在冒著一點熱氣,她卻一口也沒喝,隻是靠在床頭,任眼睛一點點發酸發澀,直到困意和疲憊一股腦壓下來,把人整個人拖進一場無夢的淺睡。
再醒來的時候,窗簾縫裡已經有了微弱的晨光。
水杯在床頭櫃上涼透,玻璃外壁起了一圈細小的水霧。
她把被子掀開,下床,赤著腳踩在地毯上,整個人還有一點恍惚。
臥室門被她拉開一條縫,外麵客廳靜得過分。
昨晚開著的台燈被人關掉了,隻剩下一點清晨的灰白,從落地窗那頭透進來,鋪在地板上。
陸崢走了。
茶幾上多了一張折得工工整整的小紙條,安靜地躺在遙控器旁邊。
她走過去撿起來,紙張邊緣還留著一點指腹壓過的痕跡,上麵隻短短幾筆:再見,顧朝朝。
字跡是她熟悉的清雋,最後那個“朝”收筆有一絲停頓,像是寫的人在那一瞬間有過一點猶豫,又很快自我整理好。
她站在客廳裡,指尖輕輕碾過那行字,隨之把紙條折回原樣,塞進錢包最裡層。
接下來幾天,她的生活被各種實務迅速填滿。
CéCile得知她要回國時,沒有半句抱怨,隻在辦公室裡給了她一個不重不輕的擁抱,然後很乾脆地替她把手上的工作做了拆分。
路演行程被重新排布,原本壓在她身上的幾場會被分給了團隊裡彆的同事。
郵箱裡多了一封來自HR的正式郵件,批準她兩周的假期,附件裡是關於假期期間薪酬和簽證注意事項的說明。
所有流程都順暢得不真實。
周隨安倒是沒什麼意外,他們定在了同一天離開巴黎。
他飛上海,她飛北京。
航班起飛時間前後錯開幾個小時,卻都繞不開同一座機場。
那天的戴高樂天空陰沉,航站樓裡暖氣開得過足,人群拖著箱子在指示牌之間穿行。
廣播聲一遍遍響起,報出不同城市的名字。
他們在相鄰的候機廳等各自的登機時間。
周隨安比她早到了一會兒,已經把托運行李辦好,身邊隻有一個簡單的登機箱。
看見她過來,他站起身,替她把箱子接過去,隨即又跟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一起坐在靠近落地窗的椅子上。
遠處的跑道上,飛機滑行、起落,尾翼在灰白的天光下時隱時現。
休息區裡的人聲被壓得很低,咖啡機的蒸汽聲不時從吧台那頭傳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起身去了一趟咖啡櫃台。
再回來時,他手裡多了一杯熱咖啡,紙杯外壁被捂得微微發燙。
他把杯子放到她指尖可及之處,讓那一點溫度自然地向她靠攏。
那一刻,許多話題都可以被拿出來,例如項目、投資人,或中國之後的行程安排。
但他繞開了所有這些正經的選項,像是在聊一件不那麼公事公辦的事。
他輕描淡寫地提起,如果她回到中國之後,還是覺得那些舊賬和情緒理不清,看什麼都煩,看誰都累,不妨把自己當成暫時收不了尾的項目,交給他試試看,哪怕隻是暫借一段時間的肩膀和陪伴。
換句話說,他提議,如果她始終找不到一個真正能讓自己鬆下來的地方,可以考慮跟他在一起。
這個提議來得安靜,沒有戲劇性的起承轉合,也沒有任何逼迫的意味,就像他在討論一筆風險可控、收益不明的投資……他願意試一試,願意承擔可能的波動,隻希望她知道,自己並非毫無選擇。
她先是愣了愣,下意識在心裡把這番話拆開,試圖確認其中的認真成分。
一個合夥人級彆的投資人,一個向來清醒自持的成年人,向她拋出這樣一句近似於告白的話,按理說,不該隻是出於一時的情緒起伏。
她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他究竟是動了真心,還是隻是習慣性地對任何複雜而有挑戰性的事物產生興趣。
“為什麼?”她問。
周隨安垂著眼,看著自己掌心裡那隻紙杯,杯壁上凝著一圈被他捂出來的水印。
過了幾秒,他才抬起視線,與她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