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逢年過節,那份禮就沒斷過。
謝老爺子起初隻當是係統裡某個細心的年輕人被派了這樣一差事,做得周到罷了。
直到她從江渚回來那年得知她在跟秦家那小子交往,他才把那條線一下子連了起來。
原來,那些年節日裡不卑不亢的問候,並不是哪家簡單的“組織安排”,而是有人借著最合規的路徑,一寸一寸把自己的姿態放低到他這個老頭子麵前來。
此刻,他看著秦湛予走進房門。
年輕人脫下外套,裡麵簡單一身襯衫西褲,扣子扣到合適的位置,腳步不快不慢地走到床前,停下,姿態既不卑微,也不傲慢。
“您好,謝老。”他開口,聲音沉穩,牙齒咬字的方式,和當年在會議錄像裡看到的那群年輕司長頗有幾分相似。
謝老爺子眯了眯眼。
那些年節日禮上的署名、信紙上端正的字、會場裡遠遠對上過幾次的眼神,一並重疊到眼前這個人身上。
他沒立刻說話,隻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張陪護椅,算是給了個位置:“坐吧。站在那兒,我還以為在開碰頭會。”
秦湛予乖順坐下。
謝老爺子看了他一會兒,“會下棋嗎?”
秦湛予老老實實點頭:“會一點。”
“哪一種?”老爺子繼續問,“象棋、圍棋,還是隻會飛行棋?”
秦湛予唇角輕微一動:“象棋會,下得多的是圍棋。”
“口氣不小。”謝老爺子淡淡道,“你去把我那盤棋拿來。”
他說的是窗邊矮櫃最下層的一個木盒子。
那是他住院第一周,讓人從家裡拿來的……舊紅木外殼,棱角被歲月磨得發亮,扣子一按,裡麵是兩隻瓷罐,黑白子各一罐,另有一塊被下得發烏的折疊棋盤。
秦湛予起身,走過去蹲下,從櫃子裡把木盒捧出來。
回到床邊,他把小方桌挪到床榻中間,棋盤鋪開,兩隻瓷罐並排放好,蓋子一擰,棋子撞在瓷壁上,發出乾淨的清響。
“你年輕,”謝老爺子抬抬下巴,“執黑吧。”
秦湛予沒有推辭,從黑子罐裡捏出第一枚,指尖輕輕一頓,落在右上星位。
指腹離開的瞬間,棋子貼著棋盤發出一聲很輕的“嗒”。
“還知道搶星。”謝老爺子也不客氣,白子緊跟著在左下小目落下,布局沉穩厚重。
棋局慢慢鋪開。
秦湛予的棋風很清楚,落子不快,卻極少悔氣,行棋偏外勢,喜歡先把框架撐起來,再慢慢往裡壓;謝老爺子則在厚勢裡找實地,手筋老辣,每一步都帶著試探。
右邊的黑模樣剛剛起勢,白子就斜刺裡打入一枚。
“你們這代人,”老爺子捏著子,似說似不說,“膽子不小啊。”
黑子在外圍一圈成勢,秦湛予順手扳了一手,把入侵那枚白子往裡一攏:“時代給的盤麵不一樣,膽子小點,容易被擠在角落裡出不來。”
“哦?”謝老爺子順著他的手路,一麵在裡麵尋活路,一麵淡淡道,“那你這是想走中央突破?”
棋盤中央已經有了幾個黑子的影子,看起來不厚,卻隱隱連成氣勢。
醫院的日光從窗外漏進來,斜斜落在棋盤一角,黑白分明。
“中央好走,邊上也不能丟。”秦湛予不急,補了一手看似閒著的厚棋,把兩塊潛在孤棋連在一起,“活到最後的,未必是當中那塊。”
這一步一落,原本看似被白子撕開的空隙又被接了回去,局麵一下子穩了不少。
謝老爺子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還會‘留後手’。”
他突然變招,左下那塊原本老老實實的白棋驀地挑起一串劫爭,黑白子在角上纏鬥,棋盤上“啪、啪”的落子聲頻密起來,棋形迅速糾纏成一團。
這樣的劫,對體力和算路都是不小的消耗。
秦湛予卻沒有被拖進對方節奏,幾手簡單應劫之後,忽然在遠處輕輕一挖,把一枚黑子落在原本平靜的右下。
那是一手冷棋,看似與當前戰場無關,卻剛好卡在白棋模樣的要害之處。
老爺子眼裡掠過一絲笑意:“舍角取邊?”
“角上討不到便宜的時候,就彆跟前輩硬耗了。”秦湛予道,“退一步,外麵至少還能動。”
謝老爺子盯著那一手冷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會算賬,不貪便宜,這一點比你外公當年強。”
棋局繼續。
黑子不爭一城一池之得失,在局部吃點虧,換來的是整個右邊和中腹的勢,再慢慢往左上滲透。
白子在角上翻滾,退無可退之時,乾脆棄了幾子,從彆處騰挪出來布新局。
病房門關得嚴實,過道裡的腳步聲和推車聲被隔在門外,屋裡隻剩下棋子撞擊的細響和兩個人偶爾短短的呼吸。
偶爾有一兩聲咳嗽,也是老爺子自己按著嗓子壓下去的。
一盤棋下到中盤,棋型已經糾纏得很深。
右邊黑勢漸成,左上白地堅固,中央則是雙方最後爭奪的戰場……幾塊大龍牽牽連連,誰多一口氣,誰就能多一塊完整的天地。
謝老爺子盯著棋盤,忽然低聲道:“這一塊。”
他的棋子在棋盤中腹輕點了一下,指著一串黑白交錯的複雜棋形,“看著熱鬨,實則很難活。你打算怎麼收?”
那串棋形,恰好是之前他主動挑起的劫爭尾巴。
“收不好,就兩邊都虧。”老爺子慢悠悠補了一句。
秦湛予沉吟片刻,落子落在離那塊爭執之地半格遠一點的地方,不是直接去救,也不是立刻去殺,而是先在外圍補了一手厚勢,把那塊棋的“退路”悄悄連出來:
“先看它想往哪邊落。”
薄薄一句話,聽不出太多起伏。
謝老爺子看著那一步,眉峰微挑,像是從中聽懂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說破。
他重新捏起白子,在左邊另起爐灶,把局麵往終局拖。
棋到後半盤,醫院的廣播響起一段簡短的提示,又歸於安靜。
門外傳來推車經過的輪子聲,過了一會兒,有護士在門口輕輕探頭,看了眼裡麵兩人正對著棋盤,腳步又悄無聲息退開。
直到數十手之後,終局小目數儘,黑棋在中腹多出來的那一撮氣,被嚴謹地一點一點數出來——半目優勢。
謝老爺子抬眼,看著對麵這個年輕人。
棋盤上,黑子沒有贏得漂亮,但贏得極穩:不搏僥幸,不搶便宜,寧願中途讓出幾塊看似唾手可得的小地,也要把最後一口氣攥在自己手心裡。
“半目。”他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這半目,是你一開始就算好的,還是邊下邊摸索出來的?”
秦湛予沒有急著謙虛,認真想了兩秒,才如實回答:“開局隻能算個大概。真能落到這一步,是謝老肯給機會。”
謝老爺子聽著,手指在棋盤邊緣輕輕摩挲了兩下,被歲月磨舊的木棱在指腹下滑過去。
他“哼”了一聲,看不出是在罵人還是在笑:“少來這套場麵話。”
話雖這麼說,眼底那一點銳利,卻緩了下去。
“你倒比陸崢那小子沒眼力勁,他每次來,都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把子往壞處下兩手,讓我這把老骨頭下得順心點。你倒好,一路殺到終局,半目都不肯往外挪。”
語氣聽著像隨口一評,其實半句不留情麵……連“會不會做人”都拐著彎帶上了。
秦湛予低頭收子,把散在棋盤邊緣的黑白子一顆一顆攏回瓷罐裡。
“他是他,我是我。對我來說,真在意的棋,沒到最後一步,不會讓。”
謝老爺子“哼”了一聲:“說得好聽。你們這代人,總愛把軸叫成‘原則’。”
秦湛予不說話了。
“你知道她身上的事,有多少?”謝老爺子又問。
空氣裡頓了一瞬。
秦湛予抬眼,對上那道目光,聲音很平:“從頭到尾。”
老爺子眼神一緊:“她主動告訴你的?”
“……一半。”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另一半,是我自己一點一點拚起來的。”
謝老爺子低低笑了一下,不似剛才那樣鋒利,笑裡帶著點看透的疲憊:“難得。”
他歎了口氣,視線移開,落到窗外那一道被曬得發白的屋簷上:“那你應該也看得出,她對我有隔閡。雖然人是回了北京,可骨子裡,並沒有真原諒我。”
“連陸崢,她都放棄掉。”
手指在被麵上慢慢摩挲了一圈,聲音壓得很低:“而你,卻成了她現在唯一信任的人。——怎麼做到的?”
秦湛予沒急著回答,像是在斟酌怎麼用詞,不至於顯得自大,也不至於虛假。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如果一定要說‘做到’了什麼……大概是,沒去搶她那口氣。”
謝老爺子皺眉:“什麼意思?”
“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秦湛予說,“我儘量不問‘你原不原諒’,隻問‘你現在疼不疼’。”
“她不願意提的,我不追著問;她願意講的,就站在那兒聽完。她想繞路,我不會非要把人拎回原來的軌道上,隻要方向彆是往懸崖走的,我就陪著她慢慢繞。”
“您說她對您有隔閡,”他頓了頓,“我看得出來。但那是她的邊界,不是我能替她拆的。”
謝老爺子微微一怔。
“我能做的,就是讓她知道,她不必先原諒誰,才能被另外一個人好好對待。”秦湛予緩緩道,“她不需要拿和誰和解,來證明自己值不值得過得安穩一點。”
謝老爺子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嘴角往上挑了挑,像是被什麼自嘲逗到了,聲音壓得很低:“那你不問問我,當年明知道她回了國,為什麼一直避而不見?”
秦湛予眉心微蹙。
這種話,換在任何一個正式場合,都是要繞開三條街走的,牽扯著的人、事、決定,每一筆都寫在檔案裡,不需要旁觀者替人評說一句“對”或“不對”。
他當然不是沒想過。
當年那場“調整”,謝家和陸家一前一後站在同一行字裡,把她父親從那個位置上拿了下來。
想來除了有上麵的敲打外,還是怕她帶著一身鋒利的質問闖進來;
也怕她父親落下的那些印子,順著親緣關係濺到自己身上,讓原本就複雜的站位再多出幾層模糊地帶。
在那樣的局勢裡,“避而不見”是一種最有效、也最冷的保全方式:把一切都交給文件和結論說話,人情這兩個字,乾脆不寫。
秦湛予垂著眼,把手裡的棋子罐蓋好,指節在瓷蓋邊緣輕輕一頓,最後還是沒有順著這個問句往深裡接,隻是抬頭看向床上的老人,語氣很穩:
“這是您和她之間的事。輪不到我替她問,也輪不到我替您評。”
謝老爺子眯了眯眼,似乎在辨這句話裡有沒有指桑罵槐的成分。
秦湛予又補了一句:“我關心的是,現在她敢不敢往這裡走進來,而不是當年您為什麼把門關上。”
這一句,把立場劃得很清楚,他看得懂那些年間的權衡利弊,卻沒有擺出一個“後來人”的姿態去翻舊賬;他把重點落在顧朝暄身上,而不是誰該為誰的跌落多承擔一成責任。
門外正好傳來一陣腳步聲。
門被推開。
冷風被擋在走廊,暖氣撲上來。
顧朝暄先探頭,看了一眼床邊那張小方桌,棋盤還攤在中間,黑白子已經收回瓷罐,擺得規規矩矩,看不出輸贏,也看不出剛剛那番話題有多沉。
她下意識去看自家姥爺的臉色,又瞥了秦湛予一眼。
兩個人倒都很淡定,一個靠在床頭翻被角,一個把瓷罐蓋子按緊,姿態平靜得仿佛剛才隻是下了一盤普通的消遣棋,中間最多聊了幾句天氣。
“姥爺,我給你買了山楂糕。”顧朝暄把手裡拎著的小袋子放到床頭櫃上,“醫生說你現在不能吃太硬的,這個軟一點。”
“知道替我省事就行。”謝老爺子瞟了她一眼,“下回彆老買甜的,我又不是小孩。”
嘴上嫌棄,手指卻已經撥開袋口,隔著包裝捏了捏軟硬。
李嬸把剛買來的水果放到櫃子上,跟秦湛予打了個招呼,又熟門熟路去衛生間接水、洗蘋果。
病房裡一時間變得很日常。
顧朝暄不知道他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秦湛予像是察覺了她的視線,起身把棋盤折好收回木盒,順手放回矮櫃最底層。
整個動作不緊不慢,連停頓都挑不出縫隙來。
“你們繼續聊吧。”謝老爺子掀了掀下巴,“我今天精神還算行,不用你們守太久。”
這句話等於下了客令,又不算太不近人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