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正陷入與故去親人的回憶。
藍煙沒打擾,把冊子放在裱桌上,翻到了花綾的部分,等了好一會兒,轉頭去看梁淨川,確認他的狀況。
哪知一下便撞上他的視線。
裱房寂靜,隻有恒溫恒濕設備運作的嗡嗡聲響,與坐飛機耳朵不通時,聽見的一樣沉悶。
隔著三張裱桌的距離,淡白燈光下,他的目光有種遙遠的專注。
像是某些,需要用眼角餘光才能捕捉到的六等星。
那種微弱異樣感又攀上心臟。
她不動聲色地把視線轉了回來。
梁淨川也收回目光,朝她走過來。
等他停在身側,藍煙將冊子推到他麵前,“用素綾,或者米色、淺灰、中灰、淺綠的色綾都可以。”
她翻著頁,點出幾個樣品給他看。
梁淨川低頭,默了一瞬:“手指怎麼了?”
“教實習生給天杆鑽孔穿線,被銅絲紮了一下。”
梁淨川沒說話,目光在她貼著創可貼的手指上停留了好一會兒。
直到她把冊子又翻過一頁,他仿佛才回神,手指點了點一片淺灰色的花綾,“這個吧。”
“行。”藍煙合上冊子,又問,“軸頭用的材料……”
“剩餘的你決定吧。”
藍煙點頭,“那沒什麼了。”
梁淨川看她,“還要加班嗎?”
“不用。準備走了。”
“送你。”
“我還要先去吃個夜宵。”
“那請你吃夜宵。”
沒等藍煙說出吐槽的話,梁淨川補充:“給你帶了一點東西,放車上了。”
“什麼東西?”
“直接去看吧。”
不得不承認,這人很會賣關子。
藍煙把樣品冊放回材料室,檢查窗戶有無關好,滅了燈,鎖門,跟梁淨川下樓。
步行至小院,梁淨川說:“剛過來保安說裡麵沒車位,車我停前麵路上了。你在門口等吧,我開過來……”
“單行道,開過來不繞嗎。”藍煙白色背心外麵,穿了一件寬鬆的薄款西裝外套,她此刻兩手抄在口袋裡,有種淡然的無所謂。
兩人便步行去停車的地方。
一路上沒人作聲。
好像,工作之外,他們始終無話可說。
風吹動樹葉,簌簌的聲音像在落一場沒止儘的雨。
這條路不長,五百多米,路口右拐,再走一段,梁淨川的車就停在路邊。
走到車尾處,藍煙再問一遍,給她帶了什麼東西。
“上車看。”梁淨川徑直拉開了副駕車門。
猶豫數秒,藍煙微低頭跨上車,看見副駕座位上有個木匣,把它拿了起來。
梁淨川關上門,從車頭繞去駕駛座。
藍煙扣上安全帶,隨後打開了木匣。
那裡麵是一幅整絹的手卷。
梁淨川上了車,係好安全帶,把車啟動。
藍煙沒留心這些動靜,第一時間緩慢展開手卷。
車廂昏暗,她撳亮了車頂的閱讀燈,借燈光去瞧。
從落款的乾支年份推算,是清中期的作品,一幅沒骨秋海棠圖,有點惲派的風格。
畫技粗拙,畫意也凝滯,審美上幾乎沒什麼價值。
這些不重要,重要的繪製手卷的材料……
藍煙急急地摸出口袋裡的手機,點亮手電,湊近細看。
各朝各代的絹,特征各有不同,唐絹粗厚,宋絹勻淨……而古絹與現代的仿古絹,最大的區彆便是,前者有數世紀時間沉澱而來的古韻與舊氣,這是通過科學手段人為做舊的仿古絹無法比擬的。
這手卷畫心所用的絹料,光澤、觸感、圖樣,無一不具有古韻舊氣,即便不是清中期的,也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曆史。
修複絹本,匹配不到年份相近的補絹,由來是業內的共同難題。
藍煙不免幾分激動,看向梁淨川,忙問:“這是哪裡來的?”
“去蘇城出差,跟朋友吃飯,路過一個舊貨店。店裡很多有年份,但作者沒名氣的古畫。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我買了一幅帶回來給你看看。”
“這幅多少錢?”
“叫價兩千,還價兩百。”
“……那你蠻會講價的。”
梁淨川輕笑一聲。
“那個店的位置可以分享給我嗎?”
車經過一個綠燈。
梁淨川注視前方:“店在一個居民樓裡,不太好找。地圖上沒有定位,隻能定位到那條街上。過幾天我還要去一趟,你要的話,我再給你帶幾幅回來。”
藍煙搖頭,“幾幅不夠,我得評估了找工作室申請經費……”
她沉吟片刻,轉頭看他,“你什麼時候再去?方便的話我跟你一起。”
梁淨川也看向她。
手電還沒關,光照在她臉上,皮膚白得失色,眼睛卻明亮極了。
他凝視她的目光,一時深了兩分。
點心確實是梁曉夏叫他轉交的。
但這裡麵也有試探的用意,他想看看,這些常規手段,對藍煙起不起作用。
結果顯而易見,她避之猶恐不及。
所以,他取消了借修畫之機,時時來裱房刷存在感的計劃——以她的敏感程度,大約沒等他有什麼實質行動,她就提前劃清界限了。
那麼最好的方式,還是想辦法誘她主動。
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握緊,又鬆開,梁淨川淡淡地說:“下周三吧,或者周四。可以配合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