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魂井底,是另一個世界。
這裡沒有光,隻有永恒的、粘稠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氣裡彌漫著萬年積鬱的陰寒濕氣,混雜著腐爛苔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幽冥的鏽蝕氣息。它沉重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足以在瞬間凍結凡人的血液,碾碎孱弱的魂魄。
雲芷的意識便是在這片絕對的死寂與酷寒中,一點點重新凝聚起來的。
最後的感覺是背後那股巨大而惡毒的推力,大姐雲瑤那張因嫉妒而扭曲到近乎猙獰的臉龐,以及身體驟然失重、向著無底深淵墜落時那撕心裂肺的恐懼與絕望。
然後,是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
她的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魂魄像是被狂風撕扯成的碎片,四散飄零。蝕魂井,其名不虛傳,井壁之上天然銘刻的詭異符文和彌漫的陰煞之氣,正如無數張貪婪的小口,孜孜不倦地啃噬、消融著墜入其中一切生靈的魂靈。
痛楚並非尖銳,而是一種彌散性的、無可抗拒的消融感,仿佛暖陽下的冰雪,正一點點化為烏有。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爹……娘……”殘存的意念裡,是父親雲老漢滄桑而焦慮的麵容,是母親病榻上虛弱的咳嗽聲。“墨辰……”另一個身影悄然浮現,那雙深邃若星淵的眼眸,時而冰冷如蛇,時而溫潤如玉。洞天福地中的朝夕相處,那份小心翼翼的溫柔,那支他親手為她簪上的、帶著他淡淡氣息的玉簪……為什麼?為什麼大姐要……
不甘、委屈、恐懼、還有一絲對那人未曾言明的眷戀,成了維係她最後一點靈識不滅的微弱紐帶。但這紐帶,在這可怕的蝕魂之力下,正飛速崩解。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渙散,融入這井底永恒黑暗的前一瞬。
“咕呱——”
一聲沉悶卻異常清晰的蛙鳴,毫無征兆地打破了死寂。
這聲音並不響亮,甚至有些嘶啞,卻像一道無形的壁壘,驀然阻隔了那無所不在的蝕魂之力。雲芷感到那可怕的消融感為之一頓。
緊接著,一點微弱無比的、昏黃黯淡的光芒,自井底深處幽幽亮起。
光芒來源處,竟是一塊相對乾燥的、凸出在漆黑井壁上的岩石。岩石上,趴伏著一個碩大的、輪廓模糊的身影。
那是一隻……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癩蛤蟆。
它的體型幾乎有磨盤大小,皮膚粗糙無比,布滿了密密麻麻、令人心悸的疙瘩和褶皺,顏色是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的暗沉黑褐色。那些疙瘩間隙中,正緩慢地滲透出一種粘稠的、散發著淡淡昏黃光暈的液體,那點微弱的光芒便來源於此,不僅照亮了方寸之地,更散發出一種奇特的、溫和的力量,將蝕魂井的陰寒煞氣稍稍逼退。
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一雙鼓凸的、金褐色的巨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著雲芷那即將消散的、無形的魂魄方向。那眼神裡,沒有惡意,沒有貪婪,反而充滿了某種……古老的滄桑感,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咕……可憐……真是可憐……”一個蒼老、嘶啞,含混得像是從淤泥裡冒泡泡的聲音,直接響徹在雲芷近乎寂滅的靈識之中,“又一個被推下來的倒黴娃娃……這蝕魂井的冤魂,又多了一個呐……”
雲芷的殘魂瑟瑟發抖,無法回應,隻有本能的恐懼和微弱之極的求生欲在閃爍。
那癩蛤蟆精似乎能感知到她的狀態。它巨大的喉嚨鼓動了一下,發出沉悶的“咕嚕”聲。
“怕啥……我要是想害你,何必出聲,看著你被這井吞沒了豈不乾淨?”它的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看透世事的慵懶,“罷了罷了……睡得太久,骨頭都僵了……今日遇上,也算你命不該絕。”
它猛地吸了一口氣,那磨盤般的身軀驟然膨脹了一圈,胸腹處鼓蕩起一股強大的吸力。
但這吸力並非針對雲芷的殘魂,而是針對彌漫在井中的那些精純的陰寒之氣和散逸的殘破魂念。隻見絲絲縷縷的黑氣被它納入口中,它身上那些疙瘩分泌出的昏黃黏液光芒隨之明亮了少許。
隨後,它張開巨口,“噗”地一聲,吐出的卻並非濁氣,而是一團精純無比、溫和柔潤的本命妖元。
那團妖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淡黃色,如同初春最柔和的陽光,精準地包裹住雲芷那即將徹底消散的魂魄碎片。
仿佛凍僵之人驟然被浸入溫水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滲透進雲芷意識的每一個角落。那致命的消融感瞬間停止,破碎的魂靈被這股溫和而強大的力量滋養、黏合、穩固下來。雖然依舊脆弱得如同透明的琉璃,風一吹就會碎,但終究是……暫時保住了。
“嘖……脆弱得跟幽魂草似的……”癩蛤蟆精嘀咕著,那雙鼓凸的金褐色眼睛轉動了一下,似乎在審視自己的“作品”,“也隻能先這樣了。我這點家底,可經不起折騰,再多輸點元氣,非得跌回築基期不可……”
雲芷的靈識終於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力量,一個極其細微、顫抖的意念傳遞出去:“……為……為什麼……救我?”
她無法理解。這井底的可怖精怪,非但沒有吞噬她這送上門的脆弱魂魄,反而耗費寶貴的本命妖元救她?
癩蛤蟆精沉默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幾聲“咕嚕咕嚕”的聲響,像是沉悶的笑,又像是歎息。
“為什麼?”它重複了一遍,目光似乎穿透了井底的黑暗,看向了遙遠過去的某個時空,“小丫頭,若是三百年前,你掉下來,這會兒早就成了我打牙祭的點心了。這蝕魂井裡的陰魂煞氣,對你們是劇毒,對我們這些修煉陰寒路子的精怪,可是大補之物。”
它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有敬畏,有無奈,還有一絲深深的折服。
“要謝,就謝你那未來的夫君……哦不,按現在的時辰算,應該已經是你的夫君了罷?蛇郎君,墨辰。”
“墨辰?”雲芷的殘魂輕輕一震。這個名字,在此刻聽來,竟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沒錯,就是那條白鱗小蛇……呃,現在他功行大進,尊稱一聲‘蛇君’也不為過了。”癩蛤蟆精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下意識地縮了縮粗短的脖子,“三百年前,我也是這蓮花山一霸……呃,一方小有名氣的妖修。這蝕魂井,就是我的洞府道場。那時我修行遇到了瓶頸,急需大量生魂陰煞突破,確實……呃,忍不住誘惑,吞了不少誤入山中的樵夫和修士。”
它的聲音裡透出一絲尷尬,但更多的是一種對往事的追憶。
“後來,就惹到了那條剛剛在此地立足、修為還不像如今這般深不可測的白蛇。他找上門來,說我濫殺無辜,有傷天和,要拿我問罪。嘿,癩蛤蟆我當時自持修行年月比他久,妖力雄厚,哪把他放在眼裡?就在這井口之外,跟他狠狠打了一架!”
癩蛤蟆精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當年的“豪情”,但隨即迅速萎靡下去。
“結果嘛……唉,彆提了。那白蛇明明修為境界看似與我相仿,動起手來卻凶悍得離譜!尤其是他那身蛇鱗,堅硬無比,我的毒液唾沫根本破不了防。他那蛇瞳一瞪,我就渾身發僵,妖力運轉都不靈光了。最後,被他用尾巴生生抽散了苦修多年的護體妖罡,一口寒氣噴過來,差點把我凍成冰坨子……”
它似乎現在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身上的疙瘩都縮緊了些。
“我被打得奄奄一息,逃回這井底。本以為他會趕儘殺絕,下來取我內丹。誰知……他竟停在井口,沒有下來。”
雲芷靜靜地“聽”著,難以想象如今那般雍容沉穩、偶爾流露溫柔的墨辰,還有如此……霸道凶悍的一麵。
“他在井口對我說,”癩蛤蟆精模仿著一種冷冽而威嚴的語氣,“‘癩十八,你修行不易,念你並未主動出山為禍,隻是守在此地吞噬墜入之物,今日便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你在此井鎮守三百年,滌清自身罪孽!三百年內,若有生靈墜井,非大奸大惡者,需儘力護其魂魄周全!若再敢濫殺無辜,我必感知,屆時歸來,定叫你形神俱滅!’”
“他就……這麼走了?”雲芷難以置信。
“走了?”癩蛤蟆精聲音提高了八度,帶著誇張的委屈,“他走了倒好了!他……他還在井口設下了禁製!我倒是想出去為禍,可我也得出得去才行啊!這禁製不僅困住了我,還隱隱克製我的功法,讓我無法再依靠吞噬殘魂快速提升,隻能老老實實吸納最精純的月華陰煞,一點點打磨妖元……美其名曰:磨礪心性,夯實根基!”
它抱怨著,但雲芷卻敏銳地感知到,這抱怨底下,似乎並無太多怨恨,反而有種……被管教得沒了脾氣的感覺。
“所以,你這小丫頭能活下來,”癩蛤蟆精——癩十八,總結道,“全托了那條蛇當年一時……呃,一念之仁的福。他定下的規矩,我不敢不從。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