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魂井底的陰寒與絕望,仿佛已是前世的夢魘。
雲芷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再是那株隻能微微搖曳、感知外界的幽魂草,而是粗糙卻潔淨的木屋屋頂。空氣中彌漫著草藥與泥土混合的奇異芬芳,一絲微弱的暖意從身下鋪著的乾草褥子傳來,提醒著她——她擁有了實實在在的軀體。
孤婆,那位將她從井邊帶走,以巫族秘法為她重塑肉身的恩人,正佝僂著身子在屋角的陶罐裡熬煮著什麼。咕嘟咕嘟的輕響,是這寂靜空間中唯一的律動。
雲芷嘗試動了動手指。一種極其虛弱、仿佛不屬於自己的滯澀感傳來,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牽扯著靈魂深處傳來細密的、幾近渙散的痛楚。這具身體,就像是用最細膩的琉璃勉強黏合而成,看似完整,內裡卻布滿了裂紋,稍有不慎便會徹底崩碎,讓她這縷好不容易穩固些許的殘魂再次暴露於天地間,頃刻消散。
“醒了?”孤婆沒有回頭,蒼老嘶啞的聲音卻準確地響起,“感覺如何?”
“婆婆……”雲芷開口,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我……能動……但……很虛……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散……”
孤婆轉過身,她的麵容布滿歲月的溝壑,眼神卻異常清明,仿佛能看透靈魂的本質。她走到床邊,枯瘦的手指搭在雲芷的手腕上,一股溫和卻帶著奇異探查力的微弱氣流探入。
“唔……”孤婆沉吟片刻,“老身以‘聚魂凝魄術’強行為你重鑄這具肉身,終究是逆天而行,根基不穩。你的魂魄與肉身未能完全契合,如同水油分離。尋常修士的溫養之法,於你效用微乎其微。”
雲芷的心微微一沉。她想起了墨辰,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大姐那淬毒般的嫉妒和那冰冷的井口。仇恨與思念交織,卻都被這具孱弱不堪的軀體禁錮著。
“婆婆,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她急切地問,眼中燃起微光,“無論多難,我都要活下去!我要回去!我要揭穿她!我要……”
情緒稍一激動,魂體便是一陣劇烈的波動,眼前陣陣發黑,後續的話語化為無聲的喘息。
“穩住心神!”孤婆低喝一聲,指尖一點幽光沒入雲芷眉心,一股清涼之意暫時撫平了躁動,“你若想魂飛魄散,儘管折騰。”
雲芷立刻噤聲,努力平複著呼吸,眼中卻寫滿了不甘與哀求。
孤婆歎了口氣,眼神望向窗外渺遠的山巒:“辦法,並非沒有。天地萬物,皆由五行化生。金、木、水、火、土,五種本源靈氣,亦是構築與穩固神魂的基石。若你能集齊五種蘊含極致五行靈氣的寶物,以其本源之力反複淬煉這具身體與魂魄,或可真正穩固魂體,甚至……因禍得福,打下前所未有的堅實道基。”
“五行靈物?”雲芷喃喃道,這是一個她從未接觸過的概念。作為樵夫之女,她隻知山間尋常草木,即便後來嫁與墨辰,居於洞天福地,墨辰亦將她保護得極好,並未過多接觸修行界的艱深知識。
“不錯。”孤婆頷首,“需是蘊含精純單一五行靈氣,且品階不俗的天地奇珍。例如,西方大漠深處,受庚金之氣滋養萬載的‘銳金石’;東方古森林核心,乙木精華所聚的‘生生不息藤’;北方極寒冰原底層,永不融化的‘玄元重水’;南方地火脈眼中,誕生的‘地心火蓮’;以及中央厚土之氣最濃鬱之地,孕育的‘戊土精壤’。集齊此五種靈物,以秘法引其靈氣入體,循環不息,方可補全你魂魄與肉身的缺陷。”
孤婆每說一樣,雲芷的心便沉一分。這些地方,隻聽名字便知絕非善地,必然是危機四伏,絕非她這樣一個魂體不穩、幾乎與凡人無異的女子可以踏足。
似乎看穿了她的畏懼,孤婆淡淡道:“路,老身已指給你。去與不去,在你。你亦可留在此處,依仗老身每日以藥石溫養,或可保你十年魂魄不散,如同活死人般存在。如何抉擇,你自己定奪。”
十年?活死人?雲芷眼前閃過墨辰可能正對著那個頂著她的麵容、心如蛇蠍的女人溫柔以待的畫麵,閃過父親可能至今仍蒙在鼓裡、甚至被那冒牌貨蒙騙利用的場景。不!她絕不能如此苟活!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源自靈魂深處的倔強與憤怒,支撐著她艱難地、一點點地從床榻上坐起身。虛汗瞬間浸濕了她簡陋的衣衫,每一下呼吸都沉重無比,但她終究是靠著自己坐了起來。
“我去!”她的聲音依舊微弱,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堅定,“請婆婆教我,該如何尋找、如何收取這些靈物?”
孤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讚賞,旋即消失無蹤。“好。既然你已決定,老身便再助你一次。”
她走到屋內唯一的木箱前,取出幾件物品:一張繪製簡陋、卻標注著五個光點方位的獸皮地圖;一枚刻著奇異巫紋、觸手冰涼的骨符;一個小巧的藥囊,裡麵裝著幾顆能暫時緩解魂體劇痛、並微弱滋養魂力的藥丸;還有一根看似普通、卻異常堅韌的木杖,可做登山杖,亦可在危急時注入微薄靈力激發一層短暫的防護。
“地圖標注了老身所知五行靈物可能存在的五個大致方位,但時過境遷,能否找到,是否已被人取走,皆看你的造化。這骨符蘊含老身一擊之力,危急時刻捏碎,或可救你一命,但僅此一次。藥丸省著用。木杖可助你行路,稍作防身。”孤婆將東西一一遞給她,“記住,你的時間不多。魂體渙散之症會隨時間推移加劇,必須在三年內集齊所有靈物,否則大羅金仙難救。此外,你雖魂體不穩,但重塑你肉身時,老身感應到你魂魄深處潛藏著一股極其純淨的靈性,似是……木靈本源?若機緣足夠,或可在尋找木行靈物時有所助益。”
木靈本源?雲芷茫然,她對此毫無所知。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時候。她鄭重地接過每一樣東西,深深一拜:“婆婆救命、授法之恩,雲芷永世不忘!若雲芷能僥幸成功,必有厚報!”
孤婆擺擺手,轉過身去,繼續熬煮她的草藥:“走吧。你的路,隻能你自己走。活下去,才有以後。”
沒有更多的告彆,雲芷將藥囊和骨符貼身收好,拿起地圖和木杖,撐著依舊虛弱無比的身體,一步一頓地走出了木屋。
陽光有些刺眼。她深吸一口口氣,感受著久違的、腳踏實地的感覺,儘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絮上,虛浮無力。她回頭望了一眼那間隱藏在深山角落、毫不起眼的木屋,將這份恩情銘記於心,然後,依據地圖上最近的標記,朝著東方,邁出了尋找五行靈物的第一步。
她的第一站,是東方古森林,尋找“生生不息藤”。選擇此地,不僅因為它是地圖上離孤婆隱居處最近的一個標記,更因孤婆提及的她可能擁有的“木靈本源”,讓她潛意識裡覺得那裡或許會有一線生機。
路途遠比想象中艱難。她這具身體,比尋常凡人女子還要柔弱,走上半個時辰便需要歇息良久。風餐露宿,渴飲山泉,饑食野果。好幾次,林間普通的毒蟲猛獸都險些要了她的性命,全靠那木杖勉強驅趕,以及骨符帶來的威懾感讓一些稍有靈性的生物不敢過於靠近。
夜間是最難熬的。魂體與肉身的不契合會在子夜時分達到頂峰,寒意自骨髓深處滲出,仿佛要將她再次凍僵,靈魂似要脫離這痛苦的軀殼飄散而去。每到這時,她便緊緊握著那枚冰涼的骨符,回憶著父親的笑容、墨辰的溫度,以及大姐將她推入井底時那怨毒的眼神,靠著強烈的恨意與執念,硬生生扛過那一次次仿佛沒有儘頭的冰冷煎熬。孤婆給的藥丸,她舍不得多用,隻有在實在無法忍受時,才吞服一顆,換取短暫的安寧。
十日後,她依照地圖指引,踏入了一片更為古老幽深的森林。這裡的樹木高聳入雲,枝葉遮天蔽日,林間彌漫著濃鬱的、幾乎化為實質的生命氣息。然而,這生機勃勃之下,卻隱藏著更深的危險。沼澤、瘴氣、以及一些有了微弱妖力、對她這個“入侵者”充滿敵意的精怪。
她變得更加謹慎,依靠著從小在山中長大的經驗,艱難地辨彆方向,躲避著顯而易見的危險。那股龐大的生命能量讓她感覺舒適了些許,魂體的躁動似乎也平息了一分,這讓她更加確信孤婆的判斷,木行靈物或許真的對她有益。
這日,她循著地圖來到一處地圖上標注著古樹符號的區域。據孤婆備注,生生不息藤極有可能依附在此地最古老的一棵神木之上生長。
越往深處走,林木愈發蒼勁,藤蔓纏繞,仿佛進入了某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突然,她聽到前方傳來一陣打鬥聲與憤怒的嘶鳴,其間還夾雜著法術爆裂的輕響。
雲芷心中一緊,立刻屏住呼吸,借助茂密的灌木叢隱藏身形,小心翼翼地靠近。
透過枝葉縫隙,她看到一片林間空地上的景象:一條通體翠綠、僅有手臂粗細、額頂卻已微微鼓起兩個小包的小蛇,正與一頭體型龐大、獠牙外露、周身纏繞著黑氣的狼妖激烈搏鬥。小蛇顯然已落入下風,身上鱗片破損多處,滲出的血液竟是淡淡的青色。但它眼神凶狠倔強,口中不斷噴吐著青色的風刃,頑強地抵抗著。那狼妖妖氣渾濁而暴戾,顯然走的不是正路子,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似乎誓要將小蛇吞噬。
“小小蛇妖,交出你守護的那截‘靈藤枝’,本大爺或可饒你一命!”狼妖口吐人言,聲音沙啞難聽。
小青蛇(雲芷心中下意識如此稱呼它)嘶鳴一聲,攻擊更加淩厲,顯然不願妥協。
雲芷瞬間明白,那“靈藤枝”極有可能就是她苦苦尋找的“生生不息藤”的一部分!眼看小青蛇傷勢越來越重,動作漸緩,而那狼妖攻勢愈猛,黑氣幾乎要將那小青蛇吞噬。
來不及多想!雲芷也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勇氣,或許是同病相憐,或許是不願靈物落入那邪惡狼妖之手,她猛地從藏身處站起,將體內那微薄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靈力瘋狂注入手中的木杖!
木杖頂端亮起一層微弱的翠綠光暈,她用力將木杖指向狼妖,大喝一聲:“住手!”
她的出現和那聲毫無威懾力的大喝,讓激鬥中的雙方都是一愣。
狼妖扭頭看來,發現隻是一個氣息微弱、仿佛一碰就碎的人類女子,頓時嗤笑一聲:“哪來的螻蟻,也敢管本大爺的閒事?”它隨意一揮爪,一道黑氣便如利箭般射向雲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