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心裡犯嘀咕,這位縣尊老娘怎麼儘和粗陋之物乾上了。
“這是豆餅,我自家蒸的。”
豆餅、豆餅,顧名思義就是用蒸熟、蒸軟的豆子和在麵粉裡揉成團,發酵之後,再次上鍋蒸製而成。口感粗糙,但是飽腹。
江家用的麵粉也不是白麵,在孫氏的要求下,家裡根本沒有白麵。在她看來小麥精細研磨一斤,去皮後輕二兩,哪有直接磨成粉劃算,二者也不是一個價啊。
丫鬟見主人有興趣,連忙撿起一個豆餅,同孫氏請教該怎麼吃。
孫氏一般都是白口吃,但丫鬟既然問了,她就把幾種常見的吃法說出來,比如蘸醬吃。醬就瓜醬,孫氏院子裡的瓜藤結的瓜,豐收後吃不完的就做成醬,鹹口的。
糖比鹽貴,孫氏可舍不得買。
黃老孺人咬了一口,豆餅太粗糙有點刺喉嚨。她咽下一塊照理來說就該罷口,可嘴裡鹹香的醬化開,竟是讓她不自覺又吃了一口,一口接著一口。一塊豆餅吃罷,她持箸吃下一小碟子瓜藤,又拿起一塊豆餅。
這回她親手蘸醬,不讓丫鬟伺候。
孫氏怕她齁住,讓人端上來一盞豆漿。
黃老孺人喝了,胃口更好,又拿起一塊豆餅。
兩個丫鬟見狀嚇得不輕,連忙柔聲勸道:這一頓您已經吃過量了!真的不能再吃了。
豆餅一個有成年男子的拳頭大小,孫氏一頓能吃三個,黃老孺人沒吃肉隻吃了兩個豆餅,她覺得不算多。可她也知道,每個人的臟腑不是一樣的大小,連忙跟著勸,也怕縣尊老娘在家裡吃出問題來。
黃老孺人隻得放下手中的豆餅,隻覺得江家姐兒生得好,飯菜也適口。一時之間,竟舍不得打道回府。
不過,她是知道規矩的,沒有客人一直賴在主人家的道理。
……
當夜,黃老孺人出恭三次。
黃縣令得訊,匆匆趕到老娘屋裡。醫士比他來得更快,見縣尊臉色壞得嚇人,也不敢立刻表功,先說不是痢疾,痢疾是會死人的。又說,黃老孺人沒吃壞肚子,她拉的不是水便。
黃縣令麵色稍霽,醫士這才繼續說道:“宿便排清,老孺人五臟秘結已解,病情好轉了。”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黃縣令一時愣住,竟有些反應不過來,追問道:“這……這竟是好事?老夫人難道不是吃壞東西嗎?”
他來之前,醫士已經仔細詢問過老孺人的飲食,和平日唯一不一樣的就是席麵上的粗糙豆餅和醃瓜藤,都是新鮮現做之物,有沒有腐壞,不會引起腹瀉之症。
醫士肯定的說:“孺人沒有吃壞東西,反而是吃到好東西了。”
這個醫士是黃家養的,和主子一起赴任翠溪縣。他早在心中打好腹稿,先說老孺人情誌通了。這就好了一大半。
他等於是把功勞推給三清觀的道士,但功勞是道士的,總比功勞是其他醫士的要好。
道士和他不在同一個碗裡吃飯,但其他醫士吃的和他是同一碗飯。
內外他還是分得清的。
他也不是故意送道士功勞,其實也是無奈之舉。
醫士也是現在才知道,老孺人的病根在於大便秘結,阻滯腸道,而不是水土不服。他以為前者是因,結果後者才是因,開的藥方就不對了。
藥不對症,吃多少藥病都不會好的。
不是醫士醫術不精,之前的醫士下的也是一樣的診斷。
人的身體是很複雜的,病人自己也不一定真的了解自身。老孺人先說自己不想吃東西,以前愛吃魚,現在看見魚就沒胃口,後來才說不好如廁。這又是在路途中生的病,不是水土不服是什麼?
從病症好轉來推導病因——現在回想醫案,醫士驚覺老孺人隨兒子上任走的是水路,船上最新鮮的肉是什麼肉,魚肉!天天吃魚肉,再愛吃也膩了。
至於為什麼飲食沒有太大的變化,忽然就不好如廁,也很簡單,人在船上能走動的空間有限,比以往活動少,飲食又是一貫的精細,正合秘結之症發生之契機。
為什麼現在好了。
隻因老孺人用了粗糙的食物,而且用的量正好合適。粗有粗的好處,糙有糙的益處。
歪打正著,老孺人就把腸子裡積攢多日的臟物都清空了。
這一下,脈象變好了。
人也輕快了。
醫士想明白了,卻不敢說出來。他不可能承認自己之前沒有看出黃老孺人的病根在哪,小命不要了嗎?
“老孺人用的這一餐既然合她的胃口,那就多用,隻要老孺人自己想吃,而不是吃飯和吃藥似的,病就好了。”
醫士自覺說的話沒有錯漏,此時就是心驚,要是沒有今日這一遭,老孺人的病越拖越久,臟腑生病就難以醫治了。
這麼說,道士的確有功勞。
俗話說,身病易治,心病難醫。老孺人肯用膳,還是因為心情好。
這出去一趟,心情就好了。三清觀的道士可能真的有點道行,醫士在考慮要不要向道士求張符了。
黃縣令聽完,明白一件事。他今日做的是對的,這場喜遇得好。
他把娘親醫好了。
黃老孺人更衣坐定,黃縣令走進去請安,再瞧母親那是臉色也紅潤了,眼睛也有神了。
“姨娘從此好了。”
說完,打自己的嘴說:“我叫錯了。”
“你叫得沒錯,這聲‘姨娘’我聽著比‘娘’更習慣一些,”黃老孺人說:“你現在可以正大光明叫我娘,再叫一聲‘姨娘’不會刺我的耳。”
“已離上京,兒子以後不會叫錯,還要把以前沒喊的‘娘’補起來。”
黃縣令畢竟年輕,在親娘麵前並不嚴肅,會對著她撒嬌。
黃老孺人笑起來,點他的額頭。
“你啊你。”
母子倆說笑一陣,黃老孺人交代:“江家很好。先前送的賀禮太輕,你再送一份重禮。”
“這點小事不用娘操心,我已經點好禮讓人送去了。也好早些向他們家討要吃食方子,讓廚下做了給你當早膳。”
“合我胃口的不是吃食,而是人,”黃老孺人看著兒子說:“這裡雖遠離上京的繁華,卻也有好處。滿上京找不到江家姐兒一般靈秀的孩子,我見著她心裡就喜歡,多少鬱氣都散了。要是與你官麵上的事情不妨礙,我隔幾日再上他們家散散心。”
黃縣令心想:這一遭江家使母親開懷,算待我有恩。可江硯此人品行有瑕,是個屍位素餐之輩,實在不配為官。哎!我原是不想用他的,現在卻不好讓他坐冷板凳了。
罷了!給些繁瑣但不重要的事情讓他辦吧。
這樣的事辦壞也無礙。
黃縣令說:“娘你儘管與他家來往,不妨礙的。”
黃老孺人道:“我就說嘛。這麼靈秀的孩子能托生到他家,江縣丞一定是個好的。”
黃縣令:“……”
以貌取人,還是以女兒的容貌判斷爹的品行。
這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