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避開了那片被稱為“海巫的呼吸”的詭異水域後,血錨號又在一片令人不安的、被薄霧籠罩的群島間航行了整整兩天。
補給在快速消耗。淡水的桶裡開始能看見桶底,黑麵包硬得需要用刀斧才能劈開,鹹肉隻剩最後幾塊長著可疑黴斑的存貨。傷口和濕冷的環境讓幾個重傷員的狀況持續惡化,底艙的低熱和咳嗽聲此起彼伏。持續的陰霾天氣阻礙了精確導航,亨特船長的脾氣如同繃緊的弓弦,越來越暴躁。黑牙薩奇則像條潛伏在陰影裡的鬣狗,每次目光掃過林海時,都帶著毫不掩飾的、等待獵物露出破綻的饑渴。
船體的滲漏問題,在喬尼和林海又一次冒險的、局部拆開修補後,總算暫時控製住了。但兩人都知道,這隻是將問題延後。船急需一個能徹底檢修、補充物資的港口。
林海被允許保留那本《孫子兵法》——黑牙在亨特船長的默許下,極不情願地將書還了回來,但林海能感覺到書頁有被反複翻看試圖“破解”的痕跡。這本書,連同他之前展現的各種“東方知識”,在船員中悄悄發酵,為他蒙上了一層更加神秘、卻也更加危險的光環。有人私下稱他為“讀星者”或“船巫”,敬畏與猜疑並存。
第三天清晨,瞭望台上傳來的不再是警報,而是一聲充滿驚喜和難以置信的呼喊:
“陸地!正前方!很大的島!有……有建築的影子!像是港口!”
如同瀕死之人嗅到水源,整個血錨號瞬間“活”了過來。水手們爭先恐後湧向船頭,伸長脖子張望。連底艙的囚犯們都騷動起來,儘管他們知道靠岸對他們未必意味著自由,但至少是變化。
林海也擠到了前甲板邊緣。薄霧正在被上升的朝陽驅散,前方海平麵上,一片遼闊的、覆蓋著濃鬱墨綠色植被的陸地輪廓逐漸清晰。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海岸線一處天然海灣的臂彎裡,隱約能看到木製碼頭、倉庫的屋頂,以及一些雜亂但顯然是人造的建築。幾艘大小不一的船隻停泊在灣內,帆檣林立。
不是荒島。是一個有人煙的港口。但看著那雜亂無章的布局、粗糙的建築風格,以及碼頭上一些衣著混雜、舉止粗野的身影,林海心中立刻拉響了警鈴——這絕不是什麼正規的殖民地港口或貿易站。
“是‘沉錨鎮’!”一個滿臉疤痕的老海盜興奮地嚷道,“沒錯!我十幾年前來過一次!這鬼地方還在!是自由港(海盜對不受任何國家法律管轄的避風港的稱呼)!”
“沉錨鎮……”亨特船長也走到了船頭,舉著望遠鏡,嘴角咧開一個殘酷的笑容,“好!很好!我就記得這片該死的群島裡藏著這麼個老鼠窩。黑牙!”
“在,船長!”黑牙上前,眼中也閃著光。
“準備進港。老規矩,一半人留守,保持警惕。另一半人……可以下去鬆鬆筋骨。”亨特的“鬆鬆筋骨”意味著掠奪、酗酒和發泄,“但彆惹大麻煩,也彆把值錢貨色都浪費在廉價朗姆酒和**身上。我們還需要木頭、帆布、淡水和食物,明白嗎?”
“明白,船長!”海盜們爆發出一陣狂熱的歡呼。長期的壓抑和生死邊緣的掙紮,急需一個宣泄的出口。
林海的心卻沉了下去。沉錨鎮,聽名字就不是善地。一個海盜的自由港,意味著這裡沒有法律,隻有更赤裸的弱肉強食。對血錨號的大部分人來說是“鬆筋骨”的天堂,但對他這樣的“特殊貨物”、對底艙那些俘虜、甚至對船本身而言,都可能意味著新的危機。
血錨號降下半帆,小心翼翼地駛入海灣。海水顏色從深藍變為渾濁的綠黃色,水麵上漂浮著垃圾、糞便和腐爛的動物屍體,空氣中彌漫著魚腥、汗臭、劣質煙草和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氣味,比血錨號底艙的惡臭更加複雜、更具侵略性。碼頭是用粗糙的原木和破爛木板搭建的,歪歪斜斜,隨著波浪起伏晃動。岸邊堆積著鏽蝕的鐵錨、破損的船板、空的酒桶和曬著的漁網。
碼頭上聚集起一群看熱鬨的人。他們膚色各異,穿著破爛或奇裝異服,幾乎人人都帶著武器,眼神裡充滿警惕、貪婪和漠然。幾個濃妝豔抹、衣衫不整的女人倚在破爛的屋簷下,衝著逐漸靠近的海盜船拋著媚眼或做出下流手勢。更遠處,簡陋的木板房和帳篷雜亂無章地蔓延,一些掛著褪色招牌的“酒館”、“旅店”和“交易所”門口人影晃動。
這就是“翡翠色的彼岸”——遠看是生機勃勃的綠色陸地,近看卻是藏汙納垢、欲望橫流的墮落之淵。
血錨號緩緩靠上碼頭,船身與朽木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纜繩拋出,被碼頭上幾個懶洋洋的漢子接住,敷衍地係在木樁上。
亨特船長第一個踏上搖晃的碼頭木板,黑牙和幾個精銳親信緊隨其後。他像國王巡視領地一樣,睥睨著周圍的人群,立刻有幾個看似地頭蛇的人物迎了上去,雙方用林海聽不懂的黑話和手勢快速交流著,顯然是在交涉停泊費、補給價格以及“規矩”。
林海和一部分水手被命令留在船上待命,負責警戒和看守俘虜。他站在舷邊,仔細觀察著這個混亂的港口。他看到亨特將一小袋錢幣(可能是搶來的西班牙銀幣)扔給一個獨眼、臉上有刺青的壯漢,後者掂了掂,咧嘴笑了,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他看到黑牙帶著幾個人,迫不及待地鑽進了最近一家掛著歪斜木杯招牌的酒館。他還看到,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正像嗅到血腥味的蒼蠅一樣,在血錨號上打量,尤其是在那些被關在甲板籠子裡、瑟瑟發抖的女俘虜身上流連。
“彆看太久,菜鳥。”鐵鉤托馬斯不知何時站到了林海身邊,聲音低沉,“這裡的人,眼睛比刀子還毒。你盯著他們看,他們會以為你在盤算他們,或者……你身上有值得盤算的東西。”
林海收回目光,低聲道:“這裡安全嗎?我是說,對船,對我們。”
托馬斯冷笑一聲,鐵鉤輕輕敲了敲船舷:“安全?這裡隻有兩種人:搶人的,和被搶的。血錨號現在掛著亨特的旗,還算有點名頭,一般的小賊不敢動。但暗地裡的刀子……防不勝防。看好你自己的東西,尤其是……”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海藏在懷裡的那本《孫子兵法》,“還有,離那些下船的人遠點。喝了酒的海盜,比鯊魚還不講道理。”
他的話很快應驗了。下午,幾個喝得醉醺醺的血錨號水手,跟另一夥看起來同樣不好惹的、皮膚黝黑、戴著骨製飾品的水手(可能是來自非洲或加勒比土著的海盜)在碼頭發生了衝突,為了一個妓女還是賭債不得而知。叫罵迅速升級為拳腳和刀劍,鮮血濺在肮臟的木板上。亨特船長聞訊帶人趕到,用彎刀和火槍的威懾強行分開雙方,但已經有一個血錨號的水手被捅穿了肚子,眼看活不成了。對方也丟下兩具屍體。亨特臉色鐵青,但也隻能罵罵咧咧地將受傷的手下抬回船,並嚴令剩下的人不準再惹事。這件事給剛剛放鬆的神經又繃上了一根弦。
傍晚時分,喬尼和“快嘴”讓帶著幾個人回來了,他們用所剩無幾的銀幣和一部分搶來的、不太值錢的織物、工具,換回了一些淡水、粗糙的麵粉、幾桶聞起來就劣質無比的朗姆酒,以及幾根勉強能用作桅杆修補的、並不怎麼直溜的木材。最重要的船體大修木料和優質帆布,價格高得離譜,而且對方要求用硬通貨(金銀)或者“特殊貨物”(比如健康的奴隸、漂亮的女人)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