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南方向的狂奔持續了整整一夜和第二天大半個白天。血錨號像一頭被火焰灼傷尾巴的野獸,在越來越洶湧的海浪中瘋狂逃竄。
西北方向那片鐵青色的雲牆,最初隻是地平線上一條不祥的暗影,如今已膨脹成覆蓋小半個天空的鉛灰色巨毯,低垂地壓向海麵。風不再是之前那種紊亂的側逆風,而是變成了持續、穩定、且不斷加強的西北風,推著血錨號的船尾,同時也帶來越來越密集和冰冷的雨水。海況迅速惡化,長浪變成了短促而陡峭的浪峰,浪尖被狂風撕碎成白色的飛沫,像無數冤魂的利齒,不斷啃噬著船身。
亨特船長幾乎住在了艉樓甲板上,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後方追逐的烏雲和前方未知的黑暗海麵。他不斷嘶吼著調整帆向,試圖在“借助風力逃離”和“避免船體被大浪打橫”之間尋找那個微乎其微的平衡點。他的聲音早已嘶啞,臉上混雜著雨水、汗水和鹽漬。
黑牙薩奇像一條陰濕的影子,緊緊跟在亨特身邊,傳達命令,偶爾用那雙老鼠眼瞥一眼在甲板上忙碌的林海,眼神深處是冰冷的算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原本的計劃被接二連三的意外打亂,林海非但沒有在銀沙灣被除掉,反而在船上越發顯露出“有用”甚至“不可或缺”的一麵,這讓他如芒在背。
林海和喬尼成了船上最忙碌的人之一。那處“泄壓分流”的臨時結構正在承受嚴峻考驗。每隔一個時辰,林海就必須冒著被海浪卷走的危險,趴在那狹小的檢修口,舉著防水的牛角燈(從艾莉西亞那裡借來的)向下張望,檢查內部支撐框架是否鬆動,導流竹筒是否暢通,以及外板鼓泡處的情況。喬尼則帶著兩個相對可靠的老水手,不停地巡視其他已知的脆弱區域,用能找到的一切東西進行加固。
鐵鉤托馬斯被分配去協助穩定甲板上那些可能鬆脫的重物——火炮、錨鏈、備用帆桁。他沉默而高效,那隻鐵鉤在固定繩索和木料時顯示出驚人的實用性。他的目光偶爾會與林海交彙,微微點頭或搖頭,傳遞著簡單的信息:這裡還行,那裡危險。
艾莉西亞則守在靠近舵輪的位置,手裡緊握著一個簡陋的玻璃氣壓計和她的測天儀(此刻已基本無用)。她臉色蒼白如紙,但神情依舊專注,不斷向亨特報告著氣壓的持續下降和風力的細微變化。她的存在,是這艘船上除了暴力之外,另一種秩序的象征——基於知識和觀測的、冷靜的秩序。
下午,當風雨達到一個新的強度,能見度降到不足百米時,瞭望台上傳來了一聲驚恐到變調的呼喊,蓋過了風浪的咆哮:
“右後方!有船!一艘大船!在追我們!”
甲板上瞬間死寂了一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混亂。
“什麼?!”
“這種天氣還有船?!”
“是海軍?還是……”
亨特一把奪過身邊親信的望遠鏡,不顧風雨,奮力向後方望去。在鉛灰色的雨幕和滔天白浪之間,一個模糊的、比血錨號大得多的黑影,正頑強地破浪而來!那黑影輪廓硬朗,桅杆高聳,帆麵雖然也收起了不少,但依然吃滿了風,速度竟似乎比拚命逃跑的血錨號還要快上一線!
“是‘灰鯖鯊’!”一個眼尖的老海盜失聲叫道,“我看清它的船頭像了!是‘灰鯖鯊’安德魯!”
這個名字像一塊冰砸進了甲板上每個人的心裡。“灰鯖鯊”安德魯,這片海域另一個以殘忍和貪婪聞名的海盜頭子,血錨號的宿敵之一。一個月前,血錨號曾伏擊並重創了灰鯖鯊的一艘僚艦,雙方結下了死仇。
“他媽的!陰魂不散!”亨特狠狠一拳砸在船舷上,木屑飛濺。在這種極端天氣下,灰鯖鯊竟然還在追逐!這不是尋常的遭遇戰,這是不死不休的獵殺!
“全速!左滿舵!避開他的追擊線!”亨特嘶吼。血錨號開始艱難地轉向,試圖利用風浪和能見度與後方的大船周旋。
但灰鯖鯊號顯然經驗豐富,它沒有直線猛衝,而是也開始調整航向,像一條真正的鯊魚,不遠不近地吊在血錨號後方偏右的位置,利用其更大的船體和更好的航海性能,逐漸拉近距離。
“炮手!準備!右舷炮!”黑牙尖叫著下令。水手們連滾帶爬地衝向右側的火炮,在劇烈搖晃中拚命裝填。但這種天氣下,火炮的精度和射程都大打折扣,開火更多是威懾和碰運氣。
林海的心沉到了穀底。後有風暴強敵,前有颶風威脅,現在又多了一頭緊追不舍的嗜血鯊魚!血錨號的狀態,根本無力進行一場高強度的海戰。
“船長!這樣不行!”林海衝到亨特身邊,雨水打得他幾乎睜不開眼,“我們的船撐不住炮戰的後坐力和可能的撞擊!必須想辦法擺脫他,或者……”
“或者什麼?!”亨特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林海。
“或者……利用這場風暴!”林海迎著亨特的目光,大聲道,“灰鯖鯊的船比我們大,吃水深,在淺水區或複雜海況下機動性未必比我們強!我們能不能想辦法把他引向更危險的水域?或者利用風浪的間隙,突然變向,鑽到他的盲區去?”
這個想法極其冒險,等於在刀尖上跳舞。但亨特此刻已無路可退。他死死盯著林海,又看看後方那個越來越近的恐怖黑影,最終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有把握?”
“沒有把握!”林海實話實說,“但比硬拚有機會!”
亨特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了幾下,猛地一拍船舷:“好!聽你的!黑牙,傳令,右舷炮待機,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火!舵手,聽林海的指示調整航向!艾莉西亞,盯著風和浪,有任何變化立刻報告!”
短暫的權力轉移,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發生了。黑牙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怨毒,但不敢違抗。
林海來不及多想,他衝到舵手旁邊,目光飛速掃過狂風暴雨中的海麵。浪濤的形態、風的方向、雨幕的密度……他必須找出規律,找出那個稍縱即逝的“窗口”。
“現在,保持航向,穩住!”他對舵手喊道,同時仔細觀察著灰鯖鯊號的動向。那艘大船正在利用一波大浪的推力,明顯加速,試圖切入血錨號的右前方,進行攔截。
就是現在!
“左滿舵!全力!同時升起右舷所有能升的輔助帆!快!”林海厲聲吼道。
舵手和帆纜手雖然不明所以,但聽到是亨特授權的命令,立刻執行。血錨號猛地向左傾斜,船頭開始急轉。與此同時,右舷幾麵小三角帆被冒險升起,吃滿了從右後方吹來的強風,提供了額外的、狂暴的轉向力矩!
船身在風浪中發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解體。甲板上不少人被甩倒,驚叫聲四起。
而緊追的灰鯖鯊號顯然沒料到血錨號會在這種天氣下做出如此劇烈且“不合常理”的機動(通常應該順風逃竄)。它的攔截路線瞬間落空,船頭對著的變成了血錨號急轉後露出的、短暫的空檔和翻騰的尾流。
更妙的是,就在血錨號完成急轉,船身尚未完全穩定時,一陣特彆猛烈的、從西北方向襲來的狂風暴雨牆恰好席卷而至!能見度瞬間降到幾乎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