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這輩子挨過不少雷劈。
從築基時筷子粗細的青色小天劫,到化神期水桶粗的紫色五行劫,再到後來各種花裡胡哨的心魔劫、業火劫、九重罡風劫……他修無情道一萬兩千年,彆的不好說,挨雷劈的經驗絕對是修真界活化石級彆。
可眼前這道雷,不對味。
九霄滅魂劫最後一重,按古籍記載,該是凝練如實質的紫金色光柱,內蘊天道法則,外顯毀滅威能,所過之處空間崩塌,萬物歸墟。可現在懸在他頭頂這玩意兒——
顏色倒是紫金色。
就是表麵浮著一層滑膩膩的油光,跟菜市場賣豬肉的案板似的。裡頭流轉的那些符文,仔細看筆畫歪歪扭扭,有些地方還斷斷續續,像哪個學徒熬夜趕工描壞了。
墨玄握著他的本命劍“寂滅”,劍身漆黑,正在吞噬周圍的光線。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修無情道久了,麵部肌肉基本就隻會“沒表情”這一種狀態。
但心裡那口萬年不起波瀾的古井,此刻還是被扔進了一顆小石子。
三百年前那檔子事,他其實沒太放在心上。
不就是地府那姓秦的閻王,喝多了在他洞府門口撒酒瘋,被他拎起來揍了一頓麼。修行人之間打打鬨鬨,正常。
當時那家夥被揍得鼻青臉腫,還梗著脖子嚷嚷:“墨玄!你給老子等著!等你哪天渡劫,老子非往你雷劫裡摻點東西不可!”
墨玄當時劍都沒收,隻回了兩個字:“隨意。”
他是真沒當回事。
渡劫是什麼?是天道考驗,是法則顯化。往雷劫裡摻東西?就像有人說要在天上下雨時往雨滴裡加辣椒麵——不是能不能的問題,是這想法本身就很蠢。
可現在……
墨玄抬起頭,看著那道離自己腦門越來越近、油光越來越亮、符文越來越歪的雷柱,難得地沉默了片刻。
“寂滅”劍又嗡鳴了一聲,這次不是戰意,倒像是嫌棄。
行吧。
墨玄斂了心神。管它摻了什麼,劈下來,斬開便是。一萬兩千年修為不是擺著看的,他有這個底氣。
他左腳向前踏出半步,腳下崩裂的山岩在這一踏之下竟穩了一瞬。右臂抬起,“寂滅”劍尖斜指向天。
沒有喊什麼招式名,也沒什麼蓄力動作。就是簡簡單單一個上挑的起手式。
雷柱轟然砸落!
劍尖刺入雷光的瞬間,墨玄就知道壞了。
不是威力太大扛不住——相反,這雷軟綿綿的,一點勁兒都沒有。問題在於,它太黏了。
紫金色的雷漿像化開的麥芽糖,順著劍身就往上纏,黏糊糊、軟塌塌,還帶著一股蠻不講理的拖拽力。那不是要劈碎他,更像……要把他拽進雷柱深處。
墨玄手腕一振,想抽劍。
“寂滅”紋絲不動。
他又想運轉遁法,身形剛虛化半分,那黏膩的雷力就滲透進來,把他體內奔湧的靈力攪得一團亂麻。
就在這時,他聽見雷柱深處傳來一聲笑。
“嘻——”
短促,輕佻,熟悉得讓他牙根發癢。
三百年前那個被他揍趴下的醉鬼閻王,當時一邊擦鼻血一邊笑,就是這動靜。
墨玄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那混蛋……真往他雷劫裡摻東西了。
不是辣椒麵。
是比辣椒麵缺德一萬倍的東西。
他的身體開始在雷光中“溶解”——不是被破壞,而是像鹽巴化在水裡,從實體漸漸變得透明、虛幻。意識卻異常清醒,清醒到能看見無數破碎的畫麵強行擠進腦海:
一座歪歪斜斜、石板缺了好幾塊的破橋,橋下河水渾濁,漂著綠瑩瑩的光點。
橋頭有個攤位,擺著張掉漆的木桌,桌上放著隻缺口青瓷碗,碗裡盛著冒熱氣的渾湯。
霧後頭有張臉,模模糊糊,但嘴角咧開的弧度怎麼看怎麼欠揍……
“秦、廣、王。”
墨玄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天旋地轉。
他感覺自己像顆被投石機拋出去的石頭,“嗖”一聲就脫離了那片油汪汪的雷海,栽進一條光怪陸離、旋轉不休的通道。
通道儘頭,隱約還有笑聲在飄:
“老墨啊……紅塵裡……好好玩……”
·
醒過來的時候,墨玄第一反應是:這床真硬。
他躺在哪兒,身下是幾塊硬木板拚的板子,硌得脊梁骨生疼。身上蓋著條薄被,布料粗糙,邊角開線,露出裡頭泛黃板結的棉絮。
空氣裡有股味兒。灰塵的澀,廉價香精的膩,還有年輕人身上特有的、微酸的汗味,混在一起,堵在鼻腔裡。
這不是他的洞府。
甚至不是修真界該有的氣息。
他睜開眼——這個簡單的動作做得異常艱難,眼皮沉得像墜了鐵。視線先是一片模糊的光暈,慢慢才聚攏成形。
低矮的天花板,慘白色,刷漆不均勻,牆角有片深色的水漬。角落裡結著張蛛網,一隻灰撲撲的蜘蛛趴在網上,慢悠悠地晃。
墨玄盯著那隻蜘蛛看了三息。
然後他試著動了動手指。
尖銳的酸痛從全身各處反饋回來,尤其左側臉頰和右邊肋骨,疼得格外清晰。他抬手——動作滯澀得像在操控一具生了鏽的鐵傀儡——摸了摸額頭。
指尖觸到一塊粗糙的、帶黏性的布。
他又舔了舔嘴角,嘗到凝固的血痂,鐵鏽味。
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在這時紮進腦海。
周默。十七歲。南城第三中學。高三七班。父母離異,跟奶奶住。性格悶,成績差,在班裡像個透明人。昨天下午,因為在樓梯拐角走得慢了點,擋了體育生趙虎的路,被拖到教學樓後麵“教育”了十分鐘。
記憶最後的畫麵,是幾隻沾著泥的運動鞋底在眼前晃,還有哄笑聲:
“慫包!”
“廢物!”
“下次看見虎哥,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墨玄沉默地消化著這些信息。
無情道老祖。活了一萬兩千年。曾一劍斬落天外星辰,曾彈指覆滅魔道宗門。
現在,他在這具身體裡。
頂著一張鼻青臉腫、寫著“好欺負”三個字的臉。
道心深處,那口萬年不起波瀾的古井,“咚”一聲,被砸進了一塊巨石。
不是憤怒。
是荒謬。
純粹的、濃烈的、讓人想笑又笑不出來的荒謬。
門外就在這時傳來砸門聲。
“砰砰砰!”
力氣很大,震得門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周默!你他媽死了沒?!沒死趕緊滾出來!早自習鈴響了!”
公鴨嗓,不耐煩,還帶著點等著看熱鬨的興奮。
記憶對上了號:張浩。趙虎的跟班,昨天踹他肋骨踹得最歡的那個。
墨玄沒動。
他在評估。這具身體的疼痛程度,虛弱狀態,還有……胃部傳來的、陌生的抽搐感。
餓。
這感覺太原始,太直接,讓他有些不適應。
“裝死是吧?!信不信老子把門踹爛!”
砸門聲更重了,夾雜著用腳踢門板的悶響。
墨玄慢慢坐起身。
動作牽扯到傷處,傳來刺痛。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不是能忍,是這點痛在他感知裡,跟不存在差不多。
他挪到床邊。
床邊的舊凳子上放著個紅色塑料盆,盆沿搭著條褪色毛巾。盆上方牆上釘著麵水銀鏡,鏡子邊緣的鍍銀剝落了大半,照出來的人影有些扭曲。
墨玄站到鏡子前。
鏡子裡是張少年的臉。額頭貼紗布,左眼眶烏青腫脹,嘴角破裂結痂,臉頰上還有擦傷。頭發亂糟糟的,臉色蒼白,嘴唇乾裂。身上是件洗得領口鬆垮變形的白T恤,印著的卡通圖案已經模糊不清。
鏡子裡的人也在看他。
眼神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深處卻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寒冷。
跟這張“挨揍慫包臉”格格不入。
墨玄看了鏡子五秒。
“……”
他移開視線,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
藍白兩色,布料粗糙,袖子和褲縫鑲著白條紋——校服。
這衣服的構造對他而言有點新奇。沒有係帶,沒有盤扣,正麵是一排硬質的小圓凸起(紐扣)和一個鋸齒狀的長條(拉鏈)。褲子是兩個筒,在腰部相連,腰上有根能伸縮的帶子。
他憑著觀察和這身體殘留的肌肉記憶,開始往身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