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盤“哐當”一聲擱在桌上,湯汁都濺出來幾滴。
林薇薇。
她顯然已經補好了妝,頭發也重新梳理過,紮成了利落的高馬尾。但眼眶還有點紅,臉色冷得像結了一層冰。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旁邊還站著個男生。個子挺高,穿著嶄新的阿迪達斯運動外套,頭發用發膠打理得一絲不苟,油光水滑。長相還算周正,但眉眼間帶著一股富家子弟特有的、看什麼都略帶挑剔的驕矜。
張揚。隔壁八班的,家裡搞房地產的,林薇薇新交的男朋友,學校裡出了名的富二代。
“周默。”
林薇薇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裡麵的火氣幾乎要凝成實質噴出來。
“早上的事,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她刻意咬重了“解釋”兩個字。
墨玄夾起一塊肥膩的回鍋肉,放進嘴裡,慢慢地嚼。
沒抬頭,沒停頓,仿佛對麵坐著的隻是空氣。
張揚見狀,嗤笑一聲。
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用指關節“嘚、嘚、嘚”地敲了敲墨玄麵前的桌麵。聲音不大,但帶著明顯的挑釁和侮辱意味。
“喂,慫包,跟你說話呢。”
張揚俯下身,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但確保周圍幾桌都能隱約聽見:
“薇薇現在心情很不爽。你最好識相點,趕緊道個歉,保證以後離她遠點,看見我們就繞道走。聽見沒?”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捏了捏拳頭,骨節發出“哢吧”一聲輕響:
“不然……下次可就不是臉上掛點彩這麼簡單了。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在這學校待不下去。信不信?”
附近幾桌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過來。
趙虎“劈叉”的事顯然已經傳開了,現在校花和富二代又找上這個平時毫無存在感的周默,這個角落瞬間成了食堂的焦點。
不少人飯都不吃了,偷偷瞄著這邊,豎起了耳朵。
墨玄咽下了那塊油膩的肥肉。
又舀起一勺那渾濁的紫菜蛋花湯,喝了一口。
湯是溫的,不冷不熱,帶著一股淡淡的、像是刷鍋水沒瀝乾淨的腥氣。
他放下勺子,抬起眼。
目光平靜地掠過張揚那張故作凶惡、實則眉眼間還殘留著少年稚氣的臉,最終落在林薇薇那雙漂亮、此刻卻寫滿了惱怒、鄙夷、以及某種“我看你怎麼收場”的冰冷眼睛上。
道歉?
在他漫長的生命裡,這個詞隻存在於彆人對他說的語境中。
區區凡人,螻蟻一般的存在。
雖然眼下形勢比人強……
但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
改不了。
而且,他們很吵。
嚴重影響了他進餐的體驗——雖然這體驗本就糟糕透頂。
墨玄放在桌下的左手,食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這一次,他動用了一絲比剛才更微弱、更精巧的神魂之力。不是攻擊,甚至不算法術,更像是一種針對心神波動的、極其細微的引導和暗示。
它悄無聲息地飄向張揚。
這種小把戲,對於心誌堅定、神魂穩固的修士而言,如同清風拂麵,毫無作用。
但對付一個被寵溺慣了、心浮氣躁、急於在剛追到手的漂亮女朋友麵前彰顯威風和存在感的毛頭小子……
墨玄垂下眼簾,繼續喝湯。
張揚見墨玄還是那副油鹽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慫包樣,火氣“噌”地就冒了上來。
他覺得在女朋友麵前很沒麵子。周圍那些看熱鬨的目光更是讓他如芒在背。
他決定給這個不知死活的慫包來個狠的。
他清了清嗓子,站直身體,挺起胸膛,準備用最惡毒、最侮辱性的語言,在眾人麵前徹底擊垮這個慫包可憐的自尊心。
他要讓所有人都看看,得罪他張揚、得罪林薇薇的下場。
他深吸一口氣,張開嘴——
然後,那股突如其來的、毫無征兆的、完全無法抗拒的衝動,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臟和喉嚨!
那衝動來得如此迅猛,如此強烈,如此不合邏輯,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壩。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嘴巴卻已經先於意識,自作主張地張開了。
在食堂嘈雜的背景音中,在周圍幾十道目光的聚焦下,富二代張揚猛地向後撤了一大步,挺直腰板,雙臂像要擁抱太陽或者召喚神龍一樣,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接著,他脖頸上的青筋爆起,臉憋得通紅,用儘全身力氣,扯開嗓子,以一種近乎詩朗誦、卻又因為過度激動和用力而嚴重破音、扭曲變調的怪異腔調,聲嘶力竭地吼出了注定要載入南城三中食堂史冊的三句話:
“我——是——傻——X——!!!”
“我是傻X!我是傻X!我全家都是傻X——!!!”
字正腔圓。
情感飽滿。
抑揚頓挫。
回聲嘹亮。
在食堂高大的空間裡嗡嗡回蕩。
足足三遍。
一遍比一遍大聲。
一遍比一遍“投入”。
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宣誓。
整個食堂一樓,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打飯窗口裡,舉著大勺準備打菜的阿姨,動作定格,張大嘴巴。
坐著吃飯的學生,筷子停在半空,飯粒從嘴角掉落。
恰好巡邏到此的教導主任,猛地扶住差點掉下來的眼鏡,懷疑自己熬夜批改試卷出現了嚴重的幻聽。
林薇薇臉上的冰冷表情,在張揚喊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徹底凍結了。
緊接著,那凍結的表情寸寸碎裂,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愕,然後是極致的羞憤和恨不得鑽進地縫裡的窘迫。
她看著身邊仿佛中了邪、還在那裡高舉雙臂、麵紅耳赤、喊得如此“真誠”的男朋友,再感受著周圍那一道道從看熱鬨瞬間變為看猴戲、充滿驚愕、嘲諷、爆笑前兆的目光……
最後一絲理智也崩斷了。
“啊——!!!”
她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尖叫,再也顧不得什麼形象,狠狠地、用儘全力推了張揚一把,然後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著,頭也不回地、以一種近乎逃跑的速度,衝出了食堂大門。
三遍喊完。
那股操控了張揚的詭異衝動,如同潮水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唰”地一下退得乾乾淨淨。
張揚茫然地站在原地。
雙臂還高高舉著。
耳朵裡嗡嗡作響。
大腦一片空白。
幾秒鐘後,遲來的、海嘯般的羞恥感才猛地將他徹底淹沒!
他剛才……當著食堂上下幾百號人的麵……喊了什麼?
“轟——!”
血液全部衝上頭頂。
他的臉瞬間紅得發紫,接著又變得慘白。
“啊——!!!!”
他怪叫一聲,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放下手臂,也顧不上撿起自己那個價格不菲的餐盤,甚至顧不上看一眼跑走的女朋友,以這輩子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逃離了這個讓他社會性死亡、注定會成為未來幾年笑柄的現場。
墨玄平靜地端起碗。
將最後一口味道詭異的紫菜蛋花湯,慢慢地喝完。
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這湯,好像……也沒剛才那麼難以下咽了。
他站起身,拿起空餐盤和碗,走向遠處的餐盤回收處。
所過之處,人群自動分開一條寬闊的通道。
所有的目光——驚駭、恐懼、不可思議、探究、好奇、甚至帶著點敬畏——如同實質的聚光燈,緊緊跟隨著他。
但他隻是微微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步伐平穩,不快不慢,穿過彌漫著飯菜味和詭異安靜的大廳,走向食堂門口。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
墨玄走出食堂,沒有立刻回教室。他需要找個地方,安靜地梳理一下現狀,評估一下這連續動用神魂之力帶來的負擔。
太陽穴傳來隱隱的、針紮似的細微痛感。精神上也感到一陣明顯的疲憊。
看來,得省著點用了。
在這個靈氣匱乏得令人發指的世界,這點殘存的神魂之力,大概是他目前唯一能依仗的、勉強算得上超凡的東西了。
用一點,少一點。
恢複起來……天知道有沒有可能。
他拐進教學樓後麵那片小樹林。這裡平時沒什麼人來,隻有幾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樹,和一個鏽跡斑斑的、早就停用的雙杠。
他在雙杠旁邊的石凳上坐下,閉上眼,嘗試運轉最基礎的凝神靜氣法門——雖然沒什麼靈氣可引,但至少能稍微緩解神魂的疲憊和這具身體的酸痛。
剛靜下來不到一分鐘。
輕微的腳步聲。
很輕,帶著明顯的猶豫和遲疑,停在了不遠處。
墨玄睜開眼。
是陳安。
他的同桌。那個總是低著頭、戴著厚厚眼鏡、瘦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少年。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過來的,手裡拿著兩瓶礦泉水。一瓶已經開了蓋,自己小口抿著。另一瓶還完好,瓶身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
陳安站在離他三四米遠的地方,微微佝僂著背,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礦泉水瓶的標簽紙。他抬眼看向墨玄,目光躲閃了一下,又飛快地垂下,盯著自己的鞋尖。
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被巨大的怯懦堵了回去。
陽光從樹葉縫隙漏下來,落在他身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厚重的眼鏡片在光線下反著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隻能看到他蒼白的臉頰上,因為緊張或者彆的什麼,浮起一點淡淡的紅暈。
墨玄靜靜地看著他,沒說話。
原主的記憶裡,陳安幾乎從不主動跟人交談,更彆說這樣特意跟過來。
兩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沉默在彌漫。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操場打球聲,和近處陳安有些急促的細微呼吸聲。
過了大概十幾秒。
陳安像是終於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他猛地抬起頭,雖然目光還是有些閃躲,但腳步卻向前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
他走到墨玄麵前,伸出手——手指有些顫抖——將手裡那瓶沒開封的礦泉水,遞了過來。
他的聲音細弱得像蚊子叫,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結巴:
“給……給你。”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墨玄的嘴角,那裡還殘留著一點乾涸的血跡。
“你……你嘴角……還沒擦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