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看著那瓶水。
礦泉水瓶是常見的牌子,透明塑料,標簽花花綠綠,瓶身上凝著細密的水珠。握著它的那隻手瘦得很,指節分明,皮膚白得能看見底下青色的血管。手背上有幾道舊疤,像是被什麼尖銳東西劃過留下的,顏色已經很淡了。
陳安的手在微微發抖。
不是害怕的那種抖,是那種用力過度、肌肉緊繃之後控製不住的細微顫動。他手指摳在瓶子的標簽紙上,指甲修剪得很乾淨,但指尖泛著白。
墨玄抬起眼,看向陳安的臉。
厚重的黑框眼鏡幾乎遮住了他半張臉。鏡片後的眼睛低垂著,睫毛很長,在下眼瞼投出一小片陰影。他的嘴唇抿得很緊,唇色很淡,嘴角因為緊張而微微向下抿著,形成一個有些倔強又怯懦的弧度。
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縮著。肩膀向前含,脖子往下埋,像是隨時準備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校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空蕩蕩的,袖口露出的手腕細得不像這個年紀的男生該有的。
墨玄沒說話。
他伸手,接過了那瓶水。
指尖碰到瓶身的瞬間,陳安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礦泉水瓶差點掉在地上。墨玄的手指穩穩地握住了瓶子,冰涼的塑料觸感傳來。
“謝謝。”他開口,聲音是周默平日裡那種有些低、有些悶的調子,但更平,更穩,沒有什麼情緒起伏。
陳安像是沒料到他會道謝,愣了一下,隨即慌亂地搖頭,又飛快地低下頭,盯著自己那雙洗得發白的藍色帆布鞋鞋尖,聲音更小了:“不、不用謝……你,你嘴角……”
墨玄擰開瓶蓋。瓶蓋內側的密封環發出“啵”的一聲輕響。他仰頭喝了一口。水是常溫的,帶著點塑料和自來水消毒後的淡淡餘味,劃過乾澀的喉嚨,稍微緩解了那不適感。他抬起手,用還算乾淨的校服袖子內側,隨意地擦了擦嘴角。
血跡已經乾了,擦起來有點粗糙的摩擦感。
“沒事。”他說,又喝了一口水。
陳安沒再說話,隻是站在原地,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指尖互相摳著,像個犯了錯等待訓斥的孩子。陽光從樹葉縫隙漏下來,落在他微微顫抖的睫毛上,投下的陰影也跟著輕顫。
氣氛又陷入一種微妙的凝滯。
遠處操場上傳來打籃球的聲音,砰砰砰的拍球聲,少年們跑動時的喊叫聲,還有裁判尖銳的哨聲。這些聲音都隔著一段距離,悶悶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墨玄放下水瓶,瓶底在石凳上輕輕一磕。
“你跟著我乾什麼?”他問。
語氣很平淡,就是隨口一問,沒什麼特彆的意味。
陳安的身體卻猛地僵住了。
他抬起頭,眼鏡片後的眼睛飛快地瞥了墨玄一眼,又立刻垂下。嘴唇動了動,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我沒有……”
“從教室出來,”墨玄繼續說,聲音依舊平淡,“你就跟在我後麵。保持大概二十米的距離,走得很慢,中間停過兩次,一次是在樓梯拐角,一次是在食堂門口。”
陳安的臉色更白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手指絞得更緊,骨節都開始泛青。
墨玄看著他。
他在等。
等這個看起來怯懦得要命的同桌,能說出點什麼來。
等了幾秒鐘,陳安還是沒說話,隻是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裡去。
墨玄在心裡歎了口氣。
算了。
他站起身。動作牽扯到肋骨的傷,傳來一陣鈍痛。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拎起那瓶還剩大半的水。
“回教室吧。”他說,“下節課要開始了。”
說完,他轉身往教學樓方向走。
走了幾步,他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很輕,很遲疑,但確實跟了上來。
他放慢了一點腳步。
陳安就跟在他身後三四米的地方,不遠不近。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小樹林,走過操場邊緣,重新回到教學樓。
上樓的時候,墨玄走在前麵。他能聽見身後陳安有些急促的呼吸聲,還有那雙舊帆布鞋踩在水泥樓梯上發出的輕微摩擦聲。
走到三樓走廊時,前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幾個男生簇擁著一個人,正從醫務室方向走過來。被簇擁在中間的那個,走路姿勢有點怪,兩條腿分得很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臉上表情像是剛吞了隻活蒼蠅。
是趙虎。
他換了條褲子,還是運動褲,但顏色不一樣。那張平時總是趾高氣揚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羞憤和惱怒,嘴唇抿得死緊,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旁邊那幾個男生,張浩和王磊也在,還有兩三個平時跟他混在一起的體育生。幾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張浩,看見墨玄的瞬間,眼神像刀子一樣剜了過來。
走廊裡本來還有幾個學生在走動,看到這陣仗,都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眼神裡帶著看好戲的興奮。
墨玄腳步沒停,繼續往前走。
趙虎也看見他了。
兩人在走廊中間打了個照麵。
墨玄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平淡地從趙虎臉上掃過,就像看一個路人。然後他腳步一拐,準備從旁邊繞過去。
“站住。”
趙虎的聲音響起來,沙啞,陰沉,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墨玄停下腳步,側過頭看他。
趙虎兩條腿分得很開地站著,雙手握成拳頭垂在身側,手背上青筋都爆出來了。他盯著墨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
“周默。”趙虎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你他媽……”
他話沒說完。
因為墨玄身後,陳安也跟上來了。
陳安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裡撞上趙虎他們,腳步猛地頓住,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就往墨玄身後縮了半步,頭埋得更低,幾乎要把臉藏起來。
趙虎的視線掃過陳安,眼神裡的怒火更盛了。
“喲,”他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還帶了個跟班?”
他往前走了兩步——姿勢還是怪怪的,兩條腿分得很開——走到墨玄麵前,幾乎要貼到他臉上。
“行啊,周默,”趙虎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磨出來的,“長本事了。敢他媽陰老子?”
他身後的張浩和王磊也圍了上來,幾個人呈半包圍狀,把墨玄和陳安堵在了走廊中間。
氣氛一下子繃緊了。
遠處那幾個看熱鬨的學生,呼吸都放輕了,眼睛瞪得老大,生怕錯過一點細節。
墨玄站著沒動。
他看了一眼趙虎,又看了一眼他身後那幾個人,最後目光落在自己腳前的地麵上。
瓷磚很舊了,有很多劃痕和汙漬。靠近牆角的縫隙裡,長出了一小片深綠色的苔蘚。
“說話啊!”趙虎突然吼了一聲,聲音大得在走廊裡嗡嗡回響,“你他媽啞巴了?!”
他伸手就來抓墨玄的衣領。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墨玄校服領子的那一瞬間——
墨玄動了。
他動的幅度很小,隻是左腳向後撤了半步,身體隨之微微一側。趙虎的手擦著他的衣領滑了過去,抓了個空。
趙虎一愣。
他沒想到這個平時被他欺負慣了、連躲都不敢躲的慫包,居然敢躲。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在他抓空的瞬間,墨玄垂在身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以指代劍,快如閃電般在他伸出的手臂肘關節內側某處,輕輕一點。
這一點,沒有靈力灌注,純粹是技巧,是對人體筋絡關節薄弱處最精準的打擊。用的是巧勁,借的是對方前衝的力道。
“啊!”
趙虎隻覺得整條手臂瞬間一麻一酸,從肘關節到手腕,像是被高壓電打了一下,整條胳膊瞬間沒了力氣,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他悶哼一聲,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撞到了身後的王磊。
王磊趕緊扶住他:“虎哥?!”
趙虎臉色鐵青,左手捂著右臂肘關節,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他死死盯著墨玄,眼神裡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疑。
剛才那一下……太快了。
快到他根本沒看清墨玄是怎麼出手的。
而且,那種精準到可怕的角度和力道……這他媽是一個慫包能有的身手?
張浩也看出不對勁了,他往前一步,擋在趙虎前麵,惡狠狠地瞪著墨玄:“你他媽找死是吧?!”
說著就要揮拳。
“乾什麼呢?!”
一聲厲喝從走廊儘頭傳來。
所有人轉頭看去。
教導主任正站在辦公室門口,皺著眉頭往這邊看。他五十多歲,頭發花白,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手裡拿著個保溫杯,臉色嚴肅。
“走廊裡吵什麼吵?!”教導主任走了過來,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趙虎身上,“趙虎,你又惹事?”
趙虎咬著牙,沒說話。
張浩趕緊收回拳頭,臉上堆起笑:“沒有沒有,主任,我們就是……就是聊聊天。”
“聊天?”教導主任冷笑一聲,“聊天需要圍成一圈?需要動手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