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數日的砲石轟擊,讓時間在訛答剌城下變得粘稠而沉重。每一天,都在相似的節奏中開始與結束:黎明的號角,巨石破空的呼嘯,城牆震顫的悶響,以及隨之升騰的、久久不散的煙塵。
西麵那段城牆上的“傷疤”在不斷擴大、加深。最初的裂縫如同蛛網般蔓延,那個凹陷處如今已變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巨大缺口,邊緣參差不齊,仿佛巨獸啃噬過的痕跡。透過彌漫的塵土,有時甚至能隱約看到缺口後方城內建築的輪廓,以及螞蟻般忙碌著用木料、土袋搶修防禦工事的守軍身影。
蒙古軍隊依舊保持著令人壓抑的耐心。回回炮的轟擊變得更有針對性,不再覆蓋整段城牆,而是集中火力摧毀那個缺口處的臨時工事,阻止守軍將其修複。砲石落點附近的地麵,早已是坑坑窪窪,布滿了碎石和深淺不一的彈坑。
巴特爾每日在高地上警戒,看著這單調而毀滅性的過程,最初的震撼已逐漸被一種麻木所取代。他開始能夠分辨出不同石料擊中城牆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差異,能通過騰起煙塵的形狀大致判斷出破壞的程度。這種“熟悉”並未帶來任何掌控感,反而讓他心底那股寒意愈發深重。他感覺自己仿佛不是在參與一場戰爭,而是在見證一場緩慢而確定的死刑執行。
灰耳對那持續的轟鳴聲似乎也習慣了,不再像最初那樣驚恐不安,但依舊不喜歡靠近城池的方向,時常煩躁地甩著尾巴。
這天下午,轟擊暫歇的間隙,布和指著城牆缺口處一些新出現的、顏色較深的痕跡,咧了咧嘴:“看那兒!守城的崽子們撐不住了,連汙水都潑出來了吧?想凍住咱們的砲石?笑話!”
蘇赫隊長眯眼看了看,搖搖頭:“不像。可能是血。”
一句話,讓周圍幾個正在說笑的士兵瞬間安靜下來。血。大量的血,浸透了夯土,才會留下那樣深暗的色澤。那缺口處,不僅是磚石的墳場,也早已成了血肉的磨盤。
巴特爾胃裡一陣翻攪,移開了目光。他想起了那個被他射殺的山民青年喉嚨裡噴出的熱血。而這城牆下彙聚的,又是多少人的血?
夜晚,匠作營依舊燈火通明。持續的高強度使用,使得回回炮的部件,尤其是砲梢和繩索,磨損得厲害,需要連夜檢修加固。巴特爾巡邏路過時,看到劉仲甫正就著火光,仔細檢查一根粗大砲梢上的裂紋,手指沿著木紋一點點撫摸,眉頭緊鎖。
“劉匠人,還能用嗎?”巴特爾忍不住問道。
劉仲甫抬起頭,見是巴特爾,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勉強。但力道和準頭都會受影響。必須儘快更換備用件。”他指了指旁邊一堆正在加工的木料,“好在,快要完成了。”
正說著,一名傳令兵快步走來,對劉仲甫行禮後說道:“劉匠師,萬戶長有令,明日拂曉前,必須完成所有砲機檢修及備用砲梢更換,確保萬無一失。”
劉仲甫神色一凜,躬身道:“遵命。”
傳令兵離開後,劉仲甫看著巴特爾,聲音壓得更低:“看來……快了。”
快了。這兩個字像重錘敲在巴特爾心上。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當砲擊停止,當號角再次以不同的節奏吹響,就是他們這些騎兵,衝向那個流淌著鮮血的缺口之時。
後半夜,巴特爾下崗休息,卻毫無睡意。他躺在營帳裡,聽著外麵匠作營傳來的、比以往更加急促的敲打聲和號子聲,還有遠處城牆上,守軍為了壯膽或者祈禱而隱隱傳來的、飄忽不定的吟唱。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圍城之夜詭異而不祥的交響。
他摸了摸枕邊的彎刀,冰冷的刀鞘無法給他帶來絲毫安慰。他想起布和說的血,想起蘇赫隊長沉默而堅定的眼神,想起劉仲甫疲憊而專注的麵容。他們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推動著這場戰爭巨輪向前碾壓。
而他,巴特爾,一個來自草原的普通騎兵,即將被這巨輪裹挾著,衝進那座傷痕累累的城池。他不知道城牆後麵等待他的是什麼,是更加慘烈的廝殺,還是……彆的什麼東西。他隻知道,那道牆垣的傷痕,不僅刻在訛答剌的城牆上,也早已刻進了他的心裡,並且即將被更多的鮮血染得更加深刻。
他閉上眼,努力不去想明天,但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灰耳溫順的眼睛,以及草原上那片久違的、寧靜的星空。
第十二章僵持的塵埃
砲石的轟鳴聲停歇了。不是暫歇,而是一種徹底的、令人心慌的寂靜。持續了多日的、有節奏的毀滅突然中斷,訛答剌城內外仿佛同時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凝滯。
西城牆上的巨大缺口依然張著猙獰的大口,但在蒙古軍隊停止轟擊後,守軍似乎也失去了搶修的動力,或者說,他們已經沒有足夠的材料和人力去填補那道深刻的創傷。缺口後方一片死寂,看不到人影晃動,隻有被砸爛的房屋骨架和堆積的瓦礫,在烈日下曝曬。
巴特爾所在的高地警戒任務依舊,但氛圍完全不同了。士兵們不再頻繁地眺望城牆,猜測下一塊砲石會落在哪裡,而是更多地將目光投向己方大營深處,尤其是中軍大帳的方向。一種混合著期待、焦慮和不安的情緒在沉默中蔓延。
“怎麼停了?”布和煩躁地用刀鞘敲打著靴子上的塵土,“牆都快塌了,正好一鼓作氣衝進去!”
蘇赫隊長擦拭著他的箭頭,動作緩慢而穩定:“急什麼?牆塌了,裡麵的巷戰才更凶險。大汗在等。”
“等什麼?”
“等他們自己亂,等他們餓,等他們怕。”蘇赫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死氣沉沉的城池,“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巴特爾默默地聽著。他回想起劉仲甫說過類似的話。攻心。他看著那座寂靜的城,想象著裡麵的人們在斷水斷糧、在持續不斷的死亡威脅下,會是怎樣的光景。恐懼確實是一種武器,一種緩慢發酵、從內部瓦解一切的毒藥。
接下來的幾天,蒙古軍隊的圍困更加嚴密,巡邏的力度加大,徹底切斷了城內任何可能與外界的聯係。但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卻停止了,連小規模的騷擾都很少見。大軍像是在休養生息,又像是一頭匍匐的獵豹,在發起致命一擊前,靜靜地積蓄著力量,等待著獵物自己露出破綻。
匠作營也難得地清閒下來。砲機需要維護,但不再有緊急的更換任務。巴特爾在一次巡邏間隙,看到劉仲甫獨自坐在一堆木料旁,手裡拿著一張畫滿複雜線條的羊皮紙,正對著西城牆的缺口比劃著,眉頭微蹙,似乎在計算著什麼。
“劉匠人,還在琢磨砲機?”巴特爾走過去問道。
劉仲甫見是他,將羊皮紙稍稍卷起,歎了口氣:“砲機隻是破開硬殼的工具。真正麻煩的,是殼破之後。”他指了指那個缺口,“那種地形,大型器械難以展開,騎兵衝鋒也受限製。裡麵必然是層層設防,步步血戰。”
巴特爾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缺口像是一個通往未知地獄的入口。他仿佛已經能聞到從裡麵飄散出來的、更加濃重的血腥和絕望的氣息。
“沒有……彆的辦法嗎?”巴特爾低聲問,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問什麼。
劉仲甫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我們是兵,是匠,是這戰爭機器上的一環。機器開動了,就隻能向前。”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或許,隻有等到這座城流儘了血,或者我們流儘了血,才會停下來。”
流儘血。巴特爾感到一陣寒意。他想起蘇赫隊長說的“怕”。守軍會怕,那他們呢?他們這些圍城者,在等待著衝進去進行更殘酷廝殺的時候,心裡難道就沒有一絲懼意嗎?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風向轉變,從城池的方向吹來一陣怪異的味道。不再是單純的塵土和硝煙,而是混合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像是東西腐爛的甜腥氣,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烤焦的肉味。營地裡一些有經驗的老兵臉色都變得不太好看。
布和吸了吸鼻子,罵了一句極其難聽的話,然後狠狠啐了一口:“媽的!城裡開始吃人了!”
一句話,像冰水一樣澆遍了巴特爾的全身。他猛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布和,又望向那座在夕陽餘暉中如同巨大墳墓般的城池。
吃人。
這兩個字徹底擊碎了他對於戰爭最後一點模糊的想象。這不是英雄的史詩,這是地獄的寫照。攻城,攻心,最終攻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夜晚,巴特爾躺在營帳裡,那股若有若無的焦糊肉味似乎還縈繞在鼻端,讓他陣陣作嘔。他緊緊靠著灰耳溫熱的身體,試圖汲取一點活物的溫暖。城牆的缺口在黑暗中像一個巨大的傷口,而傷口後麵,是無法想象的慘狀。
僵持還在繼續,但塵埃之下,某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巴特爾知道,當最終的進攻命令下達時,他揮出的刀,麵對的將不僅僅是敵人,可能還有被饑餓和絕望扭曲成魔鬼的……人。他閉上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預感到,跨過那道缺口,他將踏入的,是一個連長生天都會背過臉去的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