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若有若無的、甜膩中帶著焦糊的詭異氣味,如同附骨之疽,在蒙古大營裡縈繞不散。它隨著風向的改變時濃時淡,卻從未真正消失,無聲地訴說著城牆之內正在發生的、超乎想象的慘劇。士兵們交談的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連最聒噪的布和也時常望著城池的方向沉默,眼神複雜。
絕對的寂靜籠罩著訛答剌城。自從砲擊停止後,城牆上再也看不到守軍活動的身影,連象征性的旗幟也未曾升起。那座巨大的缺口黑洞洞地敞開著,仿佛一頭沉默巨獸瀕死時張開的、不再具有威脅的嘴。隻有偶爾從深處吹出的風,帶著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證明著裡麵尚有“活物”存在。
巴特爾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這種死寂,比震耳欲聾的砲擊更讓人心慌。他寧願麵對刀劍的碰撞和戰馬的嘶鳴,至少那代表著生機與對抗。而現在,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包圍一座巨大的、正在緩慢腐爛的墳墓。他擦拭彎刀的次數更加頻繁,似乎隻有武器冰冷的觸感才能讓他確認自己還活著,還身處陽世。
灰耳也變得異常焦躁,不肯再麵對城池的方向吃草,時常不安地用蹄子刨著地麵,發出低沉的、帶著抗拒的嘶鳴。
蘇赫隊長下達了更嚴格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城牆,尤其是那個缺口。巡邏的斥候也被要求保持更遠的距離,隻用眼睛觀察,嚴禁無謂的挑釁或試探。
“裡麵的人,已經不能算是‘兵’了。”蘇赫在一次簡單的訓話中,聲音低沉而冷硬,“餓瘋了的人和野獸沒區彆。現在靠近,隻會被拖進去,死得毫無價值。”
這話讓所有人心頭都蒙上了一層更深的寒意。
巴特爾在一次巡邏中,遠遠看到劉仲甫站在匠作營的邊緣,同樣凝望著那個沉默的缺口。他走過去,發現劉仲甫的臉色比前幾天更加蒼白,眼神裡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
“劉匠人?”巴特爾輕聲喚道。
劉仲甫回過神,見是巴特爾,勉強笑了笑,笑容卻有些苦澀。“我在想……我們造的那些砲石,打破的,恐怕不隻是一道牆。”
巴特爾沉默著。他明白劉仲甫的意思。那道牆的後麵,是秩序,是倫理,是作為“人”的底線。牆破了,裡麵的一切,似乎也都隨之崩塌了。
“也許……很快就要結束了。”巴特爾試圖找些話說。
劉仲甫卻搖了搖頭,指著那缺口:“結束?那裡麵,才是真正開始。”他頓了頓,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我讀過一些兵書史冊,守城到了這個地步,破城之後……往往才是修羅場。”
修羅場。巴特爾雖然不完全明白這個詞的含義,但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血腥與恐怖。
這天夜裡,沒有月光,星子也被薄雲遮掩,天地間一片濃稠的黑暗。除了必要的哨位,大部分士兵都早早回到營帳休息,積蓄體力,以應對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最終命令。
巴特爾躺在營帳裡,輾轉難眠。那股奇怪的氣味似乎更濃了,混合著營地本身的牲口氣息和塵土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物。他聽到旁邊營帳裡布和沉重的鼾聲,聽到遠處戰馬偶爾的響鼻,聽到風掠過營帳繩索發出的細微嗚咽。
在這片死寂與黑暗之中,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悄然攫住了他。那不是對刀劍的恐懼,也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未知的、超出他理解範圍的殘酷的恐懼。他害怕看到缺口後麵的景象,害怕聽到裡麵可能傳出的聲音,害怕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
他緊緊攥住了胸前一個粗糙的、母親留給他的、刻著模糊符文的骨製護身符——這是他對草原,對過去生活唯一的念想。他低聲向長生天祈禱,祈禱勇氣,祈禱仁慈,或者,僅僅是祈禱這一切儘快過去。
就在這極致的寂靜中,遠處中軍大帳的方向,似乎傳來了一陣極其微弱、但節奏不同的號角聲,隻響了短短幾下,便消失了。
巴特爾猛地坐起身,心臟狂跳。他側耳傾聽,外麵卻依舊是一片死寂。
是幻聽嗎?還是……風暴來臨前,最後一絲微不可察的征兆?
他再也無法入睡,就這麼睜著眼睛,握著冰冷的刀柄,在無邊的黑暗和寂靜中,等待著黎明的到來,或者說,等待著地獄之門的最終開啟。
第十四章血門
黎明的光,不是驅散黑暗,而是如同稀釋的血液,緩慢地滲入了訛答剌城上方的天空。那短暫而詭異的號角聲並非幻聽。當巴特爾隨著隊伍在高地上列隊時,整個蒙古大營已經如同一個緩緩收緊肌肉的巨人,肅殺之氣凝結成了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沒有震天的戰鼓,沒有衝鋒的呐喊。命令通過旗幟和低沉的號角一層層傳遞,精確而冷酷。一支支步兵方陣開始向前移動,如同黑色的潮水,無聲地漫向那道巨大的城牆缺口。他們手持盾牌和彎刀,腳步沉重而整齊,鎧甲摩擦發出單調而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巴特爾所在的騎兵千人隊依舊留在高地上,他們是第二波衝擊的力量,或者,是截殺突圍逃敵的利刃。蘇赫隊長騎在馬上,麵甲放下,隻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凝視著下方。布和在他旁邊,不斷調整著馬韁,戰馬感受到主人的焦躁,不安地踏著步子。灰耳也顯得異常緊張,耳朵緊緊貼在腦後,肌肉緊繃。
空氣中那股甜膩的焦糊惡臭,在軍隊行動的擾動下,似乎更加濃鬱了。
步兵的先頭部隊如同小心翼翼的觸角,終於抵近了缺口。他們並沒有立刻湧入,而是迅速在缺口兩側展開,舉起盾牌,組成臨時的防禦陣線。幾個身手矯健的斥候貼著殘破的牆體,試圖向內窺探。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突然,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從缺口深處炸響!緊接著,是無數混雜在一起的、絕望而瘋狂的嘶吼!那不是戰鬥的呼號,而是瀕死野獸般的嚎叫!
缺口處,人影猛地湧動!
不是嚴陣以待的守軍,而是一大群……幾乎不能稱之為“人”的存在。他們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眼眶深陷如同骷髏,皮膚上沾滿汙穢,揮舞著一切能作為武器的東西——折斷的木棍、生鏽的刀片、甚至是石塊。他們如同從地獄深處湧出的餓鬼,帶著一股毀滅一切的瘋狂,撲向了剛剛列陣的蒙古步兵!
沒有陣型,沒有戰術,隻有最原始、最野蠻的衝擊!
“放箭!”下方傳來了軍官聲嘶力竭的命令。
密集的箭雨從步兵陣後升起,如同飛蝗般落入那群瘋狂的人群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如同被割倒的麥秸,但後麵的人立刻踩著同伴的屍體,毫無畏懼地繼續前衝!他們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死亡,隻剩下吞噬的本能。
第一排的蒙古步兵盾牌陣被這自殺式的衝擊撞得微微一滯。餓瘋了的人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他們用牙齒撕咬,用頭撞擊,用手抓撓,試圖衝破那鋼鐵與木材組成的防線。
巴特爾在高地上看得渾身冰冷。他握弓的手心滿是冷汗。這就是城牆後麵的東西?這就是他們圍攻了數月,最終要麵對的“敵人”?這景象比他經曆過的任何戰鬥都更加恐怖,更加……令人作嘔。
“準備!”蘇赫隊長低沉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高地上的死寂。
騎兵們紛紛握緊了韁繩,抽出了彎刀。巴特爾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看向缺口處那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將目光投向更遠處,投向了那個依舊黑洞洞的、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缺口內部。
步兵們頂住了第一波瘋狂的衝擊,開始穩步向前推進。彎刀起落,帶起一蓬蓬暗紅色的血霧。餓殍們的抵抗在組織嚴密的殺戮麵前,迅速瓦解。但他們的瘋狂,無疑為後麵可能存在的、尚有組織的守軍爭取了時間,也消耗了進攻者的銳氣和體力。
缺口處的戰鬥短暫而慘烈,很快,那片區域便被屍體鋪滿,大部分是守城者的,但也夾雜著一些蒙古士兵的。鮮血浸透了瓦礫和塵土,將那一片區域染成了深褐色。
步兵方陣如同碾過荊棘的巨石,終於越過了屍堆,正式踏入了訛答剌城內。更多的部隊開始通過缺口湧入,如同黑色的洪流,注入那座垂死的城池。
就在這時,蘇赫隊長舉起了彎刀。
“千人隊!前進至缺口外側,警戒待命!”
命令下達,巴特爾一夾馬腹,灰耳如同離弦之箭般衝下高地。馬蹄踏過被血泥浸透的土地,濺起黏稠的暗紅。越靠近缺口,那股混合著血腥、焦糊和腐爛的惡臭幾乎令人窒息。
他們在距離缺口百餘步外勒住戰馬,列成衝鋒陣型。從這個距離,巴特爾能更清晰地看到缺口內部的景象——狹窄的街道,倒塌的房屋,熊熊燃燒的火焰,以及更深處傳來的、越來越激烈的兵刃交擊聲和垂死者的哀嚎。
那道巨大的缺口,此刻真正變成了一扇通往煉獄的“血門”。他們守在門外,聽著門內傳來的、由死亡譜寫的交響,等待著隨時可能衝出的“獵物”,或者,等待著那道最終將他們自己也吞噬進去的命令。
巴特爾看著那血門之內跳躍的火光和晃動的廝殺身影,握緊了彎刀。他知道,當他跨過那道門檻時,他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巴特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