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喧囂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在巴特爾耳邊變得模糊不清。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這本意外獲得的冊子上。它不大,比他的手掌略寬,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柔韌而略帶韌性的材料(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紙)製成,邊緣已被火燎得焦黑卷曲,封麵是深藍色的厚紙,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
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地,用還算乾淨的手指指腹,輕輕掀開了封麵。
裡麵是密密麻麻的、工整而陌生的字符。不是蒙古文,也不是他在西征路上見過的任何一種異族文字。這些字方方正正,結構複雜,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美感和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深奧。它們安靜地排列在微微發黃的紙頁上,仿佛沉睡的精靈,對周遭的殺戮與毀滅毫不在意。
這就是漢文?劉仲甫故鄉的文字?
巴特爾一個字也不認識。這些字符對他來說,比天上的星辰運行更加難以捉摸。然而,正是這種徹底的陌生,以及獲得它時那冥冥中的巧合——灰耳的躁動,馬蹄的踢踏,廢墟中唯一的完整——賦予這本小冊子一種近乎神聖的神秘感。
他回想起劉仲甫凝視砲機圖紙時的專注眼神,想起他談論石料、力道時那種嚴謹而執著的神情。這個沉默的漢人匠師所擁有的知識,似乎就隱藏在這種奇異的文字背後。那麼,他手中的這本書,是否也承載著某種類似的、不為人知的智慧?是關於建造?關於星辰?還是關於……戰爭?
一種混雜著敬畏、好奇和莫名悸動的情緒在他心中湧動。他感覺自己仿佛無意中觸碰到了一個巨大而深邃的世界邊緣,那個世界與他所熟悉的草原、弓箭和彎刀截然不同。
“巴特爾!發什麼呆!”蘇赫隊長的嗬斥聲將他從恍惚中驚醒。
巴特爾猛地合上冊子,像藏起一個巨大的秘密般,迅速將其塞入自己皮甲內側的暗袋裡,緊貼著胸膛。冊子單薄的觸感隔著內襯傳來,帶著一絲微涼。
“沒什麼,隊長。”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牽起灰耳的韁繩,回到警戒的位置上。
接下來的時間變得異常難熬。他機械地執行著命令,目光巡邏,但心思卻完全被懷中那本小冊子占據。它像一個無聲的烙印,燙在他的胸口。廣場上俘虜的哀嚎、士兵的喧嘩、甚至空氣中彌漫的惡臭,似乎都因為這隱秘的存在而變得遙遠了一些。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觀察周圍那些正在清點戰利品的士兵。他們興奮地爭奪著金銀器皿、華麗的絲綢和珠寶,對那些散落在廢墟中的書籍、卷軸則視而不見,或者隨手丟棄,甚至用來引火。在這些粗獷的草原戰士眼中,那些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用來換取牛羊的“字紙”,與垃圾無異。
巴特爾看著一本裝飾精美的厚冊被一個士兵隨手扔進還在冒煙的餘燼中,書頁迅速卷曲、焦黑,化為飛灰,心中竟產生一種莫名的惋惜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優越感。他們掠奪的是財富,而他,似乎觸碰到了某種比財富更珍貴的東西,儘管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
休整時,他獨自一人靠在遠離人群的斷牆邊,忍不住又悄悄將冊子拿出來,借著昏暗的光線,再次翻看。那些方正的字符在暮色中顯得更加神秘。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臨摹著一個看起來結構尤其複雜的字,指尖傳來的隻有紙張的粗糙紋理,無法傳遞任何意義。
他想起了劉仲甫。如果他在就好了。他一定能讀懂這些字。巴特爾甚至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找個機會,偷偷去請教劉仲甫。但這個念頭很快被他自己壓了下去。在目前這種混亂而嚴酷的環境下,一個蒙古士兵私下與一個漢人匠師接觸,並研究一本來自敵城的異族書籍,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殺身之禍。
他將冊子再次仔細收好。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微涼,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分量。這本他完全看不懂的“天書”,成了他在這場毀滅性戰爭中獲得的最奇特、也最私密的戰利品。它像一個沉默的同伴,一個來自未知文明的漂流瓶,在他充滿血汙和迷茫的內心世界裡,投下了一顆微小而奇異的石子。
夜幕降臨,廣場上點燃了更多的篝火,驅散了些許寒意,卻也照亮了更多悲慘的景象。巴特爾抱著膝蓋,坐在分配給自己的小塊休息地上,手不自覺地按在胸前,感受著那本冊子的存在。內城的混亂和劫掠仍在繼續,遠方的黑暗中不時爆發出新的騷動和聲響。
但此刻,巴特爾的內心卻獲得了一種奇異的、短暫的平靜。他不再去想象明天可能麵臨的更加殘酷的任務,也不再沉浸於對布和之死的悲傷和對眼前慘狀的恐懼中。他的思緒飄向了那本“天書”,飄向了那些他無法解讀的字符背後,可能存在的、一個完全不同的、由知識和理性構築的世界。
灰耳安靜地臥在他身邊,將頭擱在他的腿旁。巴特爾輕輕撫摸著它脖頸上柔軟的毛發,望著被火光映紅的、煙霧繚繞的夜空,低聲自語,仿佛在向這唯一的夥伴傾訴一個巨大的秘密:
“灰耳,我得到了一樣東西……一樣很奇怪的,也許很重要的東西……”
灰耳隻是眨了眨溫順的大眼睛,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對於巴特爾而言,訛答剌的陷落,不僅是一座城市的死亡,也是他內心某個角落的悄然開啟。而那本無字的“天書”,就是開啟這扇門的、神秘的鑰匙。未來的路依舊充滿未知與血腥,但至少此刻,他懷揣著一個屬於自己的、不容於這個殘酷戰場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瓦礫間的呼吸
訛答剌的“秩序”在血腥與火焰中被重新定義。所謂的清剿,更像是一場對殘餘生命和財富的係統性篩取。巴特爾所在的隊伍被拆分成更小的單位,像梳子一樣梳理著內城那些尚未完全坍塌的街區,將藏匿的幸存者驅趕出來,將任何還有價值的物品搜刮集中。
他們進入一片曾經似乎是富裕商賈聚居的區域。華麗的庭院大多已成斷壁殘垣,精美的雕花木窗碎裂在地,與瓦礫和屍體混雜在一起。空氣中除了固有的焦臭,還多了一種香料被打翻焚燒後混合的、怪異而濃烈的氣味。
巴特爾和另外兩名士兵負責搜查一座半邊坍塌的二層石樓。他端著彎刀,小心翼翼地踏進傾斜的門廊,腳下是碎裂的瓷器和被踩爛的絲綢。陽光從屋頂的巨大破洞投射下來,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一樓的大廳一片狼藉,顯然已經被洗劫過多次。家具被劈碎,箱籠洞開,值錢的東西早已不翼而飛。角落裡蜷縮著幾具仆役打扮的屍體,早已僵硬。
“媽的,來晚了,毛都不剩一根!”同行的老兵啐了一口,用刀鞘隨意地翻動著地上的雜物。
另一名士兵則開始用刀柄敲打牆壁和地麵,尋找可能存在的夾層或地窖。
巴特爾沉默地走上搖搖欲墜的樓梯。二樓的情況稍好,但也一片混亂。他走進一間似乎是書房的房間,書架傾倒,大量的卷軸和冊頁散落一地,許多都被踩上了肮臟的腳印,或者被從破窗飄入的雨水浸透,墨跡暈染成一團團模糊的烏雲。看到這些“字紙”,巴特爾的心不由得一動,手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那本深藍色封皮的小冊子安穩地貼在內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