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營駐紮在訛答剌城外原先一片相對完整的莊園裡,緊鄰著流過城邊的河流,取水方便,也遠離了城內依舊彌漫不散的血腥與混亂。與城內如同地獄繪卷般的景象相比,這裡仿佛是兩個世界。空氣中飄散著新鮮木料的清香、熔煉金屬的焦糊味,以及一種……相對有序的忙碌氣息。
巴特爾跟著蘇赫隊長,押送著那名被稱為阿依莎的少女,穿過由士兵把守的莊園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空地上堆滿了從城內運出的、各種規格的木料和石料,匠人們分散在各處,鋸木聲、鑿石聲、鍛打聲不絕於耳。一些拆卸的砲機部件正在進行維護,另一些匠人則在製作新的箭矢、修理破損的兵甲。
劉仲甫正站在一座半成品的巨大投石機骨架下,與幾個助手指著圖紙爭論著什麼。他比之前更加消瘦,眼窩深陷,但精神卻異常專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直到蘇赫走到近前,他才抬起頭。
“蘇赫隊長?”劉仲甫有些意外,目光掠過蘇赫,落在了他身後被士兵看押、低垂著頭的阿依莎身上,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劉匠師,”蘇赫開門見山,聲音一如既往的乾脆,“此人是在城內搜出的俘虜,據信通曉文字,或許還有其他技藝。按大汗令,送來匠作營聽用,由你甄彆安置。”
劉仲甫的眉頭微微蹙起。他打量了一下阿依莎,少女單薄的身體在初秋的微風中微微發抖,雙手緊緊絞著破舊的衣角,不敢抬頭。
“通曉文字?”劉仲甫重複了一遍,語氣帶著審慎,“何種文字?”
“花剌子模文,或許……還有彆的。”蘇赫看了一眼巴特爾,補充道,“我的士兵發現她時,她藏身之處有不少書籍卷冊。”
劉仲甫點了點頭,沒再多問,隻是對蘇赫道:“有勞隊長。人留下吧,我會安排。”
蘇赫也不多言,示意士兵放開阿依莎,便帶著人轉身離開了,隻留下巴特爾還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躊躇。
劉仲甫這才將目光完全轉向巴特爾,又看了看如同驚弓之鳥般的阿依莎,輕輕歎了口氣。他沒有立刻詢問阿依莎,而是對巴特爾說道:“巴特爾軍爺,多謝護送。此地雜亂,就不多留你了。”
這是委婉的逐客令。巴特爾明白,自己一個戰鬥士兵,長時間待在匠作營並不合適。他看了一眼阿依莎,她依舊低著頭,濃密的長發遮住了側臉,看不清表情。
“她……”巴特爾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讓她小心?好好活著?在這些剛剛摧毀了她家園的敵人麵前,這些話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劉仲甫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語氣緩和了些:“放心,匠作營有匠作營的規矩。隻要她安分,有一技之長,便能活命。”
巴特爾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抹纖細而倔強的身影,轉身牽過灰耳,離開了莊園。走出大門時,他忍不住回頭望去,看到劉仲甫正對阿依莎說著什麼,語氣平和,而阿依莎依舊保持著那個戒備的姿勢,仿佛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無形的殼裡。
返回城內駐地的路上,巴特爾的心緒有些紛亂。阿依莎被送入匠作營,暫時脫離了最直接的威脅,這讓他心中那塊石頭稍稍落下。但匠作營也絕非天堂,那裡同樣是蒙古戰爭機器的一部分,劉仲甫口中的“規矩”和“活命”,必然伴隨著沉重的勞役和嚴格的管製。
夜晚,他躺在分配給自己的、還算完整的屋子裡(是從某個倒黴的富商宅邸清理出來的),久久無法入睡。懷中那本“天書”靜靜地貼著胸口。他想起了阿依莎,想起了她那雙充滿恐懼與倔強的眼睛,也想起了劉仲甫凝視圖紙時那種超越國界與仇恨的專注。
這些來自不同文明的人,因為這場戰爭,以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交織在了他的生命裡。他,一個普通的蒙古騎兵,手中握著殺戮的彎刀,懷裡卻揣著象征知識的異族“天書”,心中還牽掛著一個敵國的貴族少女。
這種複雜的糾纏,讓他感到迷茫,也讓他死寂的內心,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殺戮與掠奪的牽絆。
他翻了個身,聽著窗外遠處依稀傳來的、匠作營方向徹夜不息的勞作聲響,那燈火在夜色中如同一點微弱的星光。他不知道阿依莎在那個陌生的環境裡會麵臨什麼,也不知道劉仲甫會如何對待她。他隻知道,那座彙聚了技藝與俘虜的營地,以及營地裡那個剛剛被送進去的少女,已經成了他在這場漫長而血腥的征途中,一個新的、無法忽視的坐標。
而他那本無人能懂的“天書”,似乎也因為阿依莎的出現,隱隱指向了某種可能的、未來的交彙。
第二十四章無聲的城池
訛答剌的陷落,像一塊投入水中的巨石,最初的猛烈漣漪過後,水麵並未恢複平靜,而是陷入了一種更深沉、更粘滯的死寂。大規模的抵抗已經停止,有組織的劫掠也漸漸被一種程式化的“清理”和“統計”所取代。蒙古軍隊如同潮水退去後留在沙灘上的主宰者,開始真正審視這片被他們徹底征服的土地。
巴特爾所在隊伍的駐地被調整到城內一處相對完好的區域,負責維持幾個主要街區的“秩序”。所謂的維持秩序,很大程度上是防止殘餘的、失去控製的散兵遊勇繼續破壞那些已被視為“戰利品”的資產,並確保通往城外匠作營和其他物資囤積點的道路暢通。
每日的巡邏變得固定而單調。他們騎著馬,踏過依舊布滿瓦礫和汙穢的街道,目光所及,儘是觸目驚心的荒涼。許多房屋的門窗都被拆下充當了柴火,隻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像骷髏的眼窩。一些角落裡,來不及清理的屍體開始散發出更加濃烈的腐臭,引來成群嗡嗡作響的蒼蠅。偶爾能看到一些麵如死灰的幸存者,如同幽魂般在廢墟間蹣跚,搜尋著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看到巡邏的士兵,便如同受驚的老鼠般迅速躲藏起來。
空氣中那股混合了血腥、焦糊和腐爛的氣味,似乎已經滲透進了每一寸磚石,每一寸土地,無法驅散。連灰耳都習慣了這種味道,不再像最初那樣煩躁地打響鼻,隻是沉默地邁著步子,馬眼中也帶著一絲與巴特爾相似的、被磨礪後的麻木。
布和的死,像一道無形的傷疤,刻在隊伍每個人的心裡。沒有人再高聲談笑,沒有人再急切地討論著劫掠和財富。勝利的狂喜早已被這滿目瘡痍和失去同伴的沉重所取代。蘇赫隊長變得更加沉默,他依舊嚴謹地執行著每一項命令,但眼神深處那抹沉重,如同訛答剌上空的陰雲,揮之不去。
在一次巡邏路過靠近匠作營方向的區域時,巴特爾遠遠看到了劉仲甫。他正指揮著一些匠役和俘虜,從一座半塌的、似乎是藏書樓的建築裡,搬運出大量被煙熏火燎過的書籍和卷軸。那些卷軸被小心翼翼地整理,分類,然後裝上大車,運往城外匠作營的方向。
劉仲甫的神情專注而複雜,他看著那些殘破的典籍,時而惋惜地搖頭,時而又因為發現某些保存尚完好的冊頁而露出一絲近乎虔誠的專注。知識,在這片被武力徹底碾碎的土地上,似乎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被重新賦予了價值,儘管這種價值是基於征服者的需求。
巴特爾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本深藍色封皮的小冊子依舊安穩地貼在那裡。他不知道劉仲甫搬運的那些書籍裡,是否也有類似的、用漢文書寫的冊子。他很想上前詢問,但看著劉仲甫忙碌的身影和周圍警戒的士兵,最終還是壓下了這個念頭。
他也看到了阿依莎。
她穿著一身不合體的、粗糙的灰色布衣,夾雜在幾名同樣衣衫襤褸的女俘中間,正低頭整理著一些從廢墟中清理出來的、看似是織物或皮革的物件。她的動作有些笨拙,顯然不習慣這種勞作,但神情卻異常專注,仿佛將全部精神都投入到了手中的活計上,以此來隔絕周遭可怕的環境和目光。
她瘦了很多,臉頰凹陷下去,顯得那雙眼睛更大,更黑,也更空洞。巴特爾騎馬經過時,她似乎有所察覺,微微抬起頭,目光與巴特爾接觸了一刹那。
那眼神裡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驚恐和淚水,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沉寂,像一口乾涸的深井。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仇恨,沒有感激,也沒有求救。隻是漠然地一瞥,便又迅速低下頭,繼續手中的工作,仿佛他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影子。
巴特爾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眼神刺了一下,微微抽緊。他寧願看到她哭泣,看到她憤怒,那樣至少證明她還“活著”。而這種徹底的沉寂,比任何激烈的情緒都更讓人感到不安和……愧疚。
他沒有停留,催動灰耳繼續前行。腦海中卻不斷回閃著阿依莎那空洞的眼神,以及劉仲甫搬運書籍時那複雜的神情。毀滅與保存,殺戮與利用,在這座無聲的城池裡,以如此矛盾而又現實的方式並存著。
夜晚,他再次拿出那本“天書”,就著油燈微弱的光芒翻看。那些方正的字符在跳動的光影下,依舊沉默如謎。但這一次,他仿佛能從那些陌生的筆畫間,感受到一絲與阿依莎眼中相似的沉寂,一種文明被暴力打斷後的、無聲的呐喊。
他將冊子合上,緊緊貼在胸口。訛答剌城寂靜無聲,隻有風聲穿過廢墟的孔洞,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在這片巨大的、由死亡和毀滅構成的寂靜裡,他懷中的這本小冊子和記憶中阿依莎那冰冷的眼神,成了兩種截然不同,卻又同樣沉重的回響,在他心中交織、碰撞。
征服已經完成,但征服之後呢?巴特爾望著窗外死寂的黑暗,找不到答案。他隻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似乎已經永遠留在了這座無聲的城池裡,與它的廢墟和餘燼融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