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的風暴終於平息,不是消散,而是凝聚成了沉甸甸的現實。
初冬的第一場薄雪未能覆蓋訛答剌的累累傷痕,隻是給廢墟和焦土蒙上了一層淒冷的白紗。就在這片肅殺之中,低沉而雄渾的號角聲,如同蘇醒巨獸的咆哮,再次響徹了蒙古大營的每一個角落。這一次,號角的節奏不再是警戒或集結,而是明確無誤的出征令——指向南方。
最後的猜測與不安落地了。目標是盤踞在南方的劄蘭丁,那位據說比他父親摩訶末更堅韌、更善戰的花剌子模王子。
整個大營瞬間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蟻巢,爆發出一種壓抑許久後釋放的、混雜著興奮與緊張的巨大喧囂。命令通過各級那顏和十夫長飛速傳達:拆毀營帳,清點輜重,整備軍械,喂飽戰馬,明日黎明,大軍開拔!
巴特爾和同伴們沉默而迅速地行動著。拆卸營帳的繩索在冷風中繃緊,發出吱嘎的聲響;鐵鍋被捆紮妥當,發出沉悶的碰撞;士兵們最後一次檢查著弓弦的韌性和彎刀的鋒刃。一種久違的、屬於軍隊的淩厲氣息,重新回到了每個人身上,驅散了休整期間滋生的些許懈怠和茫然。
蘇赫隊長的命令簡潔而有力,他臉上的沉重似乎被一種履行職責的堅定所取代。他騎著馬,在忙碌的隊伍間穿梭,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細節,確保他的百人隊能以最佳狀態投入新的征途。
巴特爾將最後一件行李捆好在灰耳的馬鞍後,輕輕撫摸著它脖頸上厚實起來的冬毛。灰耳似乎也明白即將再次踏上旅程,它昂起頭,噴出一股白汽,蹄子輕輕刨著覆蓋薄雪的地麵,眼神恢複了作為戰馬的警覺與銳利。
他抬起頭,望向那座在薄雪中更顯死寂的訛答剌城。幾個月的停留,並未讓他對這座城市產生任何歸屬感,但此刻即將離開,心中卻泛起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這裡埋葬了布和,埋葬了無數他不知道名字的同伴和敵人,也烙印下他第一次經曆大規模攻城戰的殘酷記憶,以及……那本藏於胸前的“天書”,和那個名叫阿依莎的少女冰冷的眼神。
匠作營的方向同樣人聲鼎沸,大量的器械部件被裝上特製的寬輪大車,匠役和俘虜們在士兵的監督下忙碌地搬運著。巴特爾遠遠望見劉仲甫的身影,他正指揮著匠人將那些珍貴的圖紙和部分搶救出來的書籍裝箱,動作一絲不苟。知識和技術,作為戰爭最有效的附庸,也將跟隨大軍一起南下。
他沒有看到阿依莎。或許她也在那些忙碌的俘虜中間,或許已經被安排上了某輛運送物資的馬車。她的命運,如同風中飄絮,完全不由自己掌控。巴特爾隻能將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牽掛,再次深深壓入心底。
傍晚時分,所有準備工作就緒。大軍營地的輪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整裝待發的士兵和蜿蜒無儘的輜重車隊。士兵們圍坐在最後的營火旁,沉默地吃著出發前的最後一餐,沒有人高聲喧嘩,隻有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和偶爾響起的、壓低嗓音的交談。
蘇赫將百人隊集合起來,做最後的訓話。他沒有慷慨激昂的鼓舞,隻是用他那特有的、沉穩而冷硬的聲音說道:
“訛答剌已經成了過去。前麵是新的敵人,新的城池,新的戰鬥。記住你們學到的,記住你們失去的。保住自己的命,完成大汗的命令。其他的,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巴特爾在心中重複著這句話。這或許是在這片血與火之地上,唯一的生存法則。
夜幕降臨,氣溫驟降。巴特爾裹緊了皮袍,靠坐在行李卷上,卻毫無睡意。他聽著周圍戰馬偶爾的響鼻聲,聽著寒風吹過空曠原野的呼嘯,心中一片空茫。南下,劄蘭丁……這兩個詞在他腦海中盤旋,卻無法勾勒出任何具體的形象。未來依舊是一片濃霧,唯一確定的是,道路將再次被鮮血浸染。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號角聲再次響起,悠長而冰冷,穿透凜冽的寒風。
“上馬!”蘇赫的命令短促有力。
巴特爾翻身跨上灰耳,感受著熟悉的高度和鞍韉的觸感。他隨著龐大的隊伍,如同解凍後緩慢移動的冰川,開始向南蠕動。
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訛答剌城巨大的黑色輪廓沉默地矗立在漸褪的夜色中,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巨大的墓碑。風雪漸漸掩蓋了大軍駐留的痕跡,也仿佛要將這座城市連同其承載的所有死亡與記憶,一同埋葬。
然後,他轉過頭,麵朝南方。灰耳邁開了穩健的步伐,融入了前方無邊無際的、鋼鐵與意誌組成的洪流。
南下的號角已經吹響,新的征途,或者說,新的殺戮,開始了。
第二十八章南下的塵與河
離開訛答剌的廢墟,大軍如同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桎梏,行進的速度明顯加快。南下的道路起初是荒蕪的戈壁,與天山北麓的景象並無二致,隻是風中少了那份刺骨的濕冷,多了乾燥沙塵的粗糲。但漸漸地,腳下的土地開始發生變化。
堅硬的砂石被更為鬆軟的黃土取代,視野中開始出現零星的、耐旱的灌木叢,甚至還有一些低矮的、扭曲的樹木。空氣中那股熟悉的、屬於草原和戈壁的曠遠氣息,似乎正被一種更為溫吞、也更顯陌生的泥土與植被的氣味所稀釋。天空依舊高遠,但陽光不再像在訛答剌圍城時那般酷烈灼人,帶著一種初冬的、清冷的明亮。
巴特爾騎在灰耳背上,感受著馬蹄踏在鬆軟土地上不同於以往的觸感。灰耳似乎也頗為適應,步伐輕快,時常好奇地偏頭去啃食路邊那些它從未見過的、帶著灰綠色葉片的低矮植物。
隊伍依舊保持著嚴整的行軍序列,但氣氛與奔赴訛答剌時那種同仇敵愾的複仇情緒已截然不同。士兵們的臉上少了些壓抑的悲憤,多了幾分對未知地域的審慎與探究。偶爾能看到一些小隊偏離主道,追逐著驚慌逃竄的黃羊或野驢,引來一陣短暫的喧囂和收獲的歡呼,為漫長的行軍增添了幾分生氣。
蘇赫隊長依舊沉默,但緊繃的肩背線條似乎放鬆了些。他時常會與隊中幾個年長、見識廣博的老兵並轡而行,低聲交談著,目光不時掃視著周圍的地形和植被。
“看這土,看這些草,”一次休息時,巴根,那個疤臉老兵,抓了一把黃土在手裡撚著,又指了指遠處一叢茂盛的灌木,“再往前走,怕是能看到大河了。”
“大河?”巴特爾忍不住問道。在他的認知裡,河流是屬於草原的生命線,是清澈而溫順的。
“嗯,”巴根點了點頭,臉上的傷疤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深刻,“叫……烏滸水(阿姆河的古稱),聽說寬得很,水是渾黃的,力氣也大。過了河,才是真正的花剌子模腹地,富庶得很。”
大河,渾黃的水,富庶的腹地。這些詞彙在巴特爾心中勾勒出一幅模糊而陌生的圖景。他想象不出比克魯倫河、斡難河更寬的河流是什麼樣子,也無法理解“富庶”對於他們這些習慣了掠奪與征戰的士兵具體意味著什麼。是更多的城池?更多的抵抗?還是……更多的殺戮?
幾天後,空氣中那份若有若無的濕潤感變得明顯起來。風中帶來了真正的水汽,以及一種……腥甜的氣息。終於,在一個午後,當前方的斥候傳回消息時,整個隊伍產生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烏滸水到了。
當巴特爾隨著隊伍登上一處高坡,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讓他屏住了呼吸。一條無比寬闊、望不見對岸細節的渾黃水帶,如同一條沉睡的土黃色巨龍,靜靜地橫亙在廣?的大地之上。河水湍急,卷著大量的泥沙,在陽光下泛著渾濁的光澤。這與草原上那些清澈見底、歡快流淌的溪流完全不同,它散發著一種原始、雄渾而略帶猙獰的力量感。
河岸邊,大軍已經開始了渡河的準備工作。大量的羊皮筏子被充氣,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工匠們則在加緊修複和組裝一些較大的木筏和船隻;騎兵們忙著安撫有些畏水的戰馬;龐大的輜重車隊排成了長龍,等待著分批運送。
匠作營的位置靠近河岸一處相對平緩的區域。巴特爾在等待渡河的間隙,看到了劉仲甫。他正帶著幾個匠人,仔細檢查著那些拆卸開來的砲機關鍵部件,確保它們能被安全地捆綁固定在木筏上,防止被湍急的河水浸濕或衝走。他的神情依舊是那種全神貫注的嚴謹,仿佛眼前這條天塹般的大河,也隻是一個需要解決的技術問題。
巴特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些忙碌的匠役和俘虜中搜尋。很快,他看到了阿依莎。她和其他幾個女俘一起,正坐在河岸邊一塊相對乾淨的大石上,清洗著堆積如山的、從訛答剌帶來的皮革和織物。她依舊穿著那身灰色的粗布衣服,低著頭,專注地搓洗著手裡的物件,長長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偶爾抬起手臂擦拭額角的汗水時,巴特爾能看到她側臉的輪廓,比之前更加清瘦,但那種仿佛與周遭一切隔絕開來的沉寂感,卻絲毫未減。
她沒有看向波瀾壯闊的大河,也沒有看向周圍忙碌喧囂的人群,隻是將自己封閉在那一方石塊和需要清洗的物件之間。巴特爾忽然覺得,她就像河邊一顆不起眼的石子,被戰爭的洪流裹挾至此,沉默地承受著一切,卻以一種極其脆弱又極其堅韌的方式,維持著內心最後一點不為人知的領地。
渡河的命令傳來,打斷了巴特爾的凝視。他牽起灰耳,跟隨著隊伍,走向那些已經準備就緒的羊皮筏子。灰耳對渾黃的河水有些抗拒,打著響鼻,不肯上前。巴特爾耐心地安撫著它,就像當初劉仲甫耐心地教導他如何喂藥一樣。
當他終於踏上搖晃的筏子,看著渾黃的、打著旋的河水從腳下奔流而過,感受著大河那深沉而磅礴的力量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感湧上心頭。訛答剌的城牆可以被砲石轟塌,但這樣的大河,卻以其亙古不變的流淌,漠然注視著所有試圖跨越它的生靈。
筏子緩緩駛向對岸。巴特爾回頭望去,北岸的景象漸漸模糊。訛答剌,那座浸滿血與火的城池,已經被徹底拋在了身後。而前方,南岸的土地,等待著他們的,將是那位名叫劄蘭丁的王子,以及他所代表的、尚未被征服的、未知的南方。
烏滸水的渾黃浪濤,仿佛衝刷掉的不僅是北岸的塵土,也帶走了關於訛答剌的一部分記憶。新的篇章,在這條古老河流的南岸,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