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試間的門在身後輕輕合攏,將走廊的光線和聲音隔絕開來。張豔紅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安靜的魚缸。空氣涼爽,帶著一股淡淡的檸檬清香劑的味道,但這宜人的溫度反而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聲音大得她懷疑整個房間的人都能聽見。
麵前是一張長長的、光可鑒人的橢圓形會議桌,桌後坐著三位麵試官。正中間是一位氣質乾練、妝容精致的女士,約莫三十五六歲,穿著剪裁利落的深藍色套裝,眼神銳利而冷靜——她就是首席人力資源官林薇。左邊是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斯文沉穩的男士,是行政總監。右邊是一位較為年輕、麵帶程式化微笑的女HR專員。
“請坐,張豔紅小姐。”林薇的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
張豔紅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到會議桌對麵的椅子前,笨拙地坐下,將那個寒酸的布手提袋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一塊救生的浮木。座椅柔軟舒適,卻讓她如坐針氈。
“請用三分鐘左右時間做一個自我介紹。”旁邊的HR專員微笑著開口,開啟了標準流程。
張豔紅的大腦有瞬間的空白。她在火車上排練了無數次的台詞,此刻像被大風刮走的沙子,一粒也抓不住。她張了張嘴,聲音乾澀發緊:“各…各位麵試官好,我…我叫張豔紅,今…今年22歲,來自H省清遠縣……”
她的普通話帶著明顯的北方口音,在一些字詞上尤其明顯,在這間充斥著標準流利普通話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突兀。介紹內容也蒼白無力,無非是簡曆上那些基礎信息,結結巴巴,毫無亮點。她甚至不敢抬頭直視麵試官的眼睛,目光遊移在桌麵上的一份文件或麵試官們的衣領處。
林薇低頭在評估表上記錄著,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行政總監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HR專員依舊保持著職業化的微笑,但眼神深處已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
……
與此同時,觀察室內。
韓麗梅通過清晰的音響設備,聽著麵試間裡傳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細微的聲音,包括張豔紅那因為緊張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她看著屏幕上女孩低垂的頭、緊絞在一起的雙手、以及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指節。
這種表現,在她的預料之中。甚至,比預想的還要糟糕一些。那種深入骨髓的局促和自卑,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偽裝出來的。這與前麵幾位侃侃而談、眼神自信的候選人形成了過於鮮明的對比。
問答環節更是艱難。當被問及“你對總裁行政助理這個職位的理解”時,張豔紅的回答停留在“幫領導安排日程、處理文件、端茶送水”最基礎的層麵,完全無法觸及這個職位所需的協調、溝通、保密、以及預判決策者需求等高階能力。問及“如何處理多個緊急任務”時,她隻能想到“加班加點,一件一件做完”,缺乏優先級排序和高效工作方法的概念。
韓麗梅的目光冷靜地掃過屏幕上的女孩,像在審視一件有瑕疵的原材料。她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點著,節奏平穩,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然而,當行政總監提出一個簡單的場景模擬題——“如果一份重要文件急需總裁簽字,但總裁正在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你會如何處理?”——張豔紅在最初的慌亂後,並沒有給出預想中“闖進去”或“乾等著”的錯誤答案。
她抬起頭,眼神裡雖然還滿是緊張,卻多了一絲認真思考的痕跡。她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聲音依舊帶著顫音,但語速慢了下來,像是在努力組織語言:“我…我會先確認文件的緊急程度……如果不是必須立刻打斷會議,我會在會議室門口安靜等待,並…並短信或通過總裁秘書告知情況,請總裁在會議間隙處理。如果…如果非常緊急,我會請秘書幫忙遞紙條進去……”
這個回答依然稚嫩,不夠周全,比如沒有考慮到通過會議主持人或其他方式,但也避開了明顯的雷區,並且體現出一種最基本的、樸素的邏輯思考能力——她知道不能貿然打斷,也知道需要尋求恰當的溝通渠道。
就在張豔紅磕磕絆絆地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觀察室的門被輕輕敲響,隨後韓麗梅的秘書探進身來,低聲道:“韓總,和瑞科科技的視頻會議還有五分鐘開始,對方負責人已經上線等候了。”
韓麗梅的目光並沒有從監控屏幕上移開,隻是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秘書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麵試間的問答接近尾聲,氣氛一度有些凝滯。張豔紅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表現糟糕,頭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一種濃重的失落和沮喪籠罩著她。
韓麗梅緩緩從沙發上站起身。她整理了一下並無需整理的衣角,動作優雅從容。她最後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張豔紅,女孩正局促地試圖將一縷滑落的碎發彆到耳後,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年輕,也格外脆弱。
“這裡你盯著。”韓麗梅對林薇吩咐道,聲音平淡,“結束後把評估報告和錄像送我辦公室。”
“好的,韓總。”林薇立刻起身應道。
韓麗梅轉身,走向觀察室的門口。她的手握住冰涼的黃銅門把手,輕輕一旋,門無聲地向外打開。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麵試間的門也從裡麵被推開。張豔紅低著頭,魂不守舍地走了出來,顯然還沉浸在麵試失敗的打擊中。她甚至沒有看清前麵的路,隻是憑著本能想要儘快離開這個讓她倍感壓力和難堪的地方。
於是,在十二層人力資源中心那條鋪著柔軟地毯的安靜走廊裡。
一方剛從隱秘的觀察室出來,準備前往頂層的總裁辦公室,從容不迫,氣場強大。
一方剛從壓抑的麵試間逃離,身心俱疲,茫然無措,隻想找個角落躲起來。
兩個人的軌跡,在空間的一點,短暫交彙。
韓麗梅的腳步並未停頓,甚至沒有絲毫遲緩。她隻是習慣性地目視前方,步伐穩定,帶著久居上位的疏離感。她身上淡淡的雪鬆冷香掠過空氣。
張豔紅則差點撞上去,在最後一刻猛地刹住腳步,受驚般地抬起頭。猝不及防間,她撞進了一雙深邃、冷靜、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眼神隻是極快地、近乎漠然地從她臉上掃過,沒有任何停留,就像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但那一瞬間的壓迫感,讓張豔紅呼吸一窒,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慌忙低下頭,小聲囁嚅了一句:“對…對不起。”
韓麗梅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一個眼神的停留都沒有。她徑直從張豔紅身邊走過,高跟鞋敲擊在地毯上,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聲響,漸行漸遠。她的背影挺拔、利落,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張豔紅呆立在原地,心臟還在因為剛才的驚嚇和那短暫對視帶來的無形壓力而狂跳。她甚至沒看清那個女人的具體樣貌,隻記得那雙冷冽的眼睛和周身散發出的、與她所處的世界完全隔絕的強大氣場。那是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屬於另一個遙遠階層的人的精煉與威嚴。
她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她隻是覺得,和那個女人相比,自己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走廊裡恢複了寂靜,隻剩下她一個人。失敗的苦澀和剛才那場意外的“衝撞”帶來的心悸混合在一起,讓她更加狼狽和無助。她緊緊抱著自己的布包,低著頭,沿著來時的路,腳步虛浮地朝著電梯廳走去。
擦肩而過。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個甚至沒有真正“看見”對方,一個隻窺見了一道遙不可及的、令人自慚形穢的影子。
觀察室內,林薇透過單向玻璃,將走廊上這短暫的一幕儘收眼底。她看到韓麗梅目不斜視地離開,也看到張豔紅呆立原地、失魂落魄的樣子。
她沉默著,在張豔紅的評估表上,於“抗壓能力”和“應變能力”欄目後,打下了較低的分數。然後,在最後的“綜合評語”一欄,她停頓了片刻,寫下:“基礎薄弱,與崗位要求差距極大,但……態度懇切,或具最基礎的可塑性,需極大投入。不建議錄用。”
而此刻,走進專用電梯的韓麗梅,在電梯門合攏、阻隔了外界一切之後,臉上那慣常的冷靜表情似乎有瞬間的鬆動。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金屬梯壁上輕輕劃過。
那個女孩抬頭時,驚慌失措的眼神,還有那側臉的輪廓……
電梯平穩上升,載著她駛向更高的、屬於她的王國。而那個來自北方小城的女孩,則正在下降,或許將重新沉入她原本的世界。
這次短暫的、不對等的“擦肩而過”,在韓麗梅的心湖中,是否也留下了一絲微瀾?或許,隻有電梯廂壁光滑的鏡麵裡,映出的那雙深邃眼眸的主人自己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