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兩儀殿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漫長。
高公公走在前方,步伐不疾不徐。淨塵師太跟在其側,我落後半步,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手心冰涼一片。
蕭淑妃那驚疑嫉恨的目光,王皇後深沉的審視,還有周遭宮女宦官們投來的、含義不明的視線,如同無形的蛛網,纏繞周身。
李治為什麼要見我?
是因為香膏風波驚動了他?還是因為……彆的?
我迅速回想。西市那驚鴻一瞥,他看見我了,但沒有任何表示。王內侍背後的“貴人”,是否與他有關?尚宮局的調查結果,這麼快就報到他那裡了?還是說,這次召見,本就是計劃中的一環?
思緒紛亂間,兩儀殿巍峨的輪廓已在眼前。這裡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近臣之所,莊嚴肅穆。
我們沒有進入正殿,而是被引至東側一處較小的偏殿。殿內陳設簡雅,書卷氣息濃厚,一架巨大的屏風上繪著江山輿圖。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清冽的龍涎香氣——這味道我很熟悉,比王內侍給的品質似乎還要高上許多。
殿中並無太多侍從,隻有高公公和兩名垂手侍立的小宦官。
李治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正低頭看著一份奏疏。他穿著常服,是淺淺的天青色,更襯得麵色有些蒼白,眉心微蹙,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比起西市那匆匆一瞥,此刻近距離看,他更顯清瘦文弱,但那股居於萬人之上的無形威壓,以及眼底深處藏著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鬱,卻更加分明。
“陛下,感業寺淨塵師太及弟子武媚帶到。”高公公輕聲稟報。
李治放下奏疏,抬起頭。
他的目光先落在淨塵師太身上,微微頷首:“師太多禮了。”聲音溫和,卻帶著天然的疏離。
隨即,他的視線轉向我。
那目光平靜,深邃,如同古井寒潭,不起波瀾。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件物品,一個符號,一個需要被評估的……存在。
“你便是武媚?”他問,語氣平淡。
“是,民女武媚,拜見陛下。”我依禮下拜,聲音儘量平穩。
“平身。”李治抬了抬手,又對淨塵師太道,“師太也請起。今日請師太前來,是有一事相詢。”
“陛下請問,貧尼知無不言。”淨塵師太恭敬道。
“朕聽聞,”李治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了敲,“感業寺中,有弟子善製香膏,其物不僅能潔淨肌膚,更有安神養顏之效,連京兆尹老夫人用了都說好。可是這位武媚?”
淨塵師太看了我一眼,謹慎答道:“回陛下,武媚在寺中,確實潛心研製了些許日用膏脂,皆是些微末小技,不敢當陛下如此讚譽。至於盧老夫人處,乃是老夫人慈悲,不嫌粗陋。”
“微末小技?”李治嘴角似乎極輕微地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能引得淑妃麵上起疹,尚宮局立案查詢,鬨得後宮不寧的‘微末小技’,朕倒是第一次見。”
這話語氣不重,卻讓淨塵師太和我心頭同時一緊。
“陛下明鑒,”我立刻躬身,“香膏之事,尚宮局鄭司正、方掌製已查明,乃是有人以劣物仿製,陷害民女。民女當場重製對比,已證清白。民女所製之物,絕無問題。”
“朕知道。”李治淡淡道,“方掌製的稟報,朕看過了。你手法嫻熟,用料乾淨,應對也算得體。”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這次帶上了更深的審視:“朕好奇的是,你一個先帝才人,在感業寺帶發修行,為何不好好念經禮佛,反倒鑽研起這些匠人之術?”
來了。核心問題。
我穩住心神,垂首答道:“回陛下,民女初入感業寺,亦曾日夜誦經,以求心境安寧。然寺中用度清苦,冬日嚴寒,夏日蚊蟲,粗布麻衣,飲食寡淡。民女見寺中師姐師妹多有肌膚皸裂、心神不寧者,便想,佛說慈悲,不僅在心,亦在行。若能以微末之技,稍解身邊人之苦楚,亦是功德。”
我偷換了概念,將“謀生”包裝成“慈悲實踐”。
“於是民女便翻閱寺中殘存書卷,結合幼時家中偶得雜學,嘗試製作膏脂。初時僅為自用,後師姐們覺著尚可,便央著多做些。再後來,靜安師太見東西尚好,便允民女將多餘部分托人帶出,換些錢糧貼補寺中用度,或購買更好原料,以製更佳之物,回饋寺中。”
我將動機說得合情合理:從解決自身和身邊人實際問題出發,逐步發展成小規模“生產”,且收益用於改善集體(寺中)和提升技術(買好原料)。
“民女絕無借此牟取暴利、或擾亂市井之心,更不敢想象此物會流入宮闈,引致風波。此次之事,民女確有失察之過,甘受任何責罰。”我再次請罪,態度誠懇。
李治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一方青玉鎮紙。
殿內一時寂靜,隻有更漏滴答。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話題卻忽然一轉:“你方才說,翻閱寺中殘存書卷,結合家中雜學。你父武士彠,曾是木材商人,也涉足藥材。你自幼,便對這些感興趣?”
他在調查我的背景。或者說,他在確認“武媚娘”應該有的知識邊界。
“民女愚鈍,琴棋書畫皆不甚通,唯獨對這些雜學瑣事,偶有興味。家父在世時,也曾請過西席,教過些醫藥辨識、賬目核算之類實用之學。”我謹慎回答,將“現代知識”巧妙地歸結於“家中雜學”和“實用教育”,這在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裡,不算太出格。
“哦?”李治似乎來了點興趣,“賬目核算?你也懂這個?”
“略知皮毛。”我心頭一動,感覺到這可能是個機會,“家父曾言,治家如治業,心中有數,方能不困。民女在寺中,亦將所製膏脂的原料、耗費、產出略作記錄,以便知曉盈虧,調整用料。”
我在暗示,我不僅會做東西,還有基本的成本控製和數據分析思維。這在古代後宮女眷中,絕對是稀缺能力。
“看來,你倒是個有心之人。”他語氣依舊聽不出喜怒,“此次香膏風波,雖是有人構陷,但你私自販售之物流入宮中,終是事實。朕既已知曉,便不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