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倭哥的書店可能要拆遷,是在一個陰沉的十一月下午。
那天我去書店還書——借了一本阿城《棋王》,看完後心裡空落落的,想去和倭哥聊聊。推開門時,卻看見他正在和兩個穿西裝的人說話,氣氛不太對。
“李老板,我們也是按程序辦事。”年長的那位語氣客氣但不容置疑,“這條街整體規劃,下個月就要開始評估了。您這書店……麵積小,位置偏,評估價值不會高。”
倭哥站在書架前,背挺得很直,長發遮住了側臉。“這是我父親留下的,”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平靜下有暗流,“不賣。”
“我們可以協商補償……”
“不是錢的問題。”倭哥打斷他,“是記憶的問題。”
那兩人對視一眼,年輕的那個想說什麼,被年長的攔住了。“我們再給您一周時間考慮,”年長的那位遞上一張名片,“想通了打我電話。”
他們離開時,風鈴沒有響——它還是壞的。門關上後,書店陷入一種緊繃的寂靜。
我走過去,把書放在櫃台上。“怎麼回事?”
倭哥轉過身,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睛裡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色——像是困獸被逼到牆角時的警惕與決絕。“要拆了,”他說,“整條街都要拆。建商業綜合體,酒店、商場、寫字樓。”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狹窄的巷子。巷子兩側都是老平房,青磚灰瓦,有些牆皮已經剝落,露出裡麵的土坯。晾衣繩橫跨巷子上空,掛著各色衣物,在初冬的風裡微微搖晃。
“我父親1992年租下這裡,”倭哥的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那時候我剛上小學。他說:‘倭倭,我們開個書店吧,不圖賺錢,就圖有個地方放書,和有緣人分享。’”
他指著門口那塊斑駁的木招牌:“‘未名書店’,這名字是他取的。他說書不應該被定義,書店也不應該被定義。來的人,想看書就看,想買就買,想聊天就聊天。沒錢買書的,可以拿東西換——雞蛋、蔬菜、手工做的鞋墊,都行。”
我環顧四周。書店確實老了,木地板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書架因為常年承重微微傾斜,天花板上有一塊水漬,形狀像一朵祥雲。但所有的書都排列整齊,分類清晰,每一本都被精心維護——包了書皮,修補了破損的書脊,夾著自製的書簽。
“小時候,我放學就來這裡寫作業。”倭哥走到最裡麵的那張書桌前,手指撫過桌麵上的刻痕——那是一個歪歪扭扭的“李”字,是他七歲時用小刀刻的,為此被父親罰抄了一百遍《三字經》。
“父親說,書店是時間的容器,”他繼續說,“每一本書都是一個世界,每一個讀書的人都是一段曆史。書店把這些世界和曆史聚在一起,讓它們對話,讓它們交融。”
他拿起桌上一本泛黃的《紅樓夢》,翻開扉頁,上麵有鉛筆寫的字:“1995年冬夜讀至此,窗外雪落無聲。想起年少時愛過的人,今不知在何方。”
“你看,”倭哥說,“這不隻是一個讀者的批注,這是一段人生。書店裡到處都是這樣的人生片段——在書頁的空白處,在夾著的車票裡,在褪色的書簽上。如果書店拆了,這些片段就散了,像沙子撒進海裡,再也找不回來。”
窗外開始飄起細雪,北京初冬的第一場雪。雪花輕輕落在巷子的青石板上,很快化成了水漬。
“一周時間,”我說,“有什麼打算?”
倭哥沉默了很久。雪越下越大,從細雪變成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很快覆蓋了巷子的屋頂和路麵。
“我要寫一封信,”他終於說,“寫給這條街,寫給每一棟老房子,寫給每一個在這裡生活過的人。然後把它貼在書店門口,讓所有路過的人都能看見。”
接下來的三天,倭哥閉門不出。書店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但他允許我進去。我看見他坐在那張老舊的書桌前,麵前鋪著宣紙,用毛筆寫信。字很大,力透紙背。
“致這條街:
我在這裡長大。
巷口的槐樹記得我爬上去掏鳥窩摔下來的哭喊,
青石板記得我學自行車時留下的劃痕,
老牆上的爬山虎記得我每個夏天的身高。
這裡不是最好的地方——
冬天冷,夏天熱,雨天漏水,刮風進沙。
但這裡是我的地方。
我父親的地方。
無數個讀書人、愛書人、尋找安靜的人的地方。
書店要拆了,
但不是因為它沒有價值,
而是因為有些價值,無法被評估、被定價、被交換。
就像記憶無法被拆遷,
就像故事無法被清除,
就像一本書被燒掉後,
它的文字會在讀過的人心裡繼續生長。
所以,我要守護這裡。
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
李倭
2023年11月15日”
信寫完後,倭哥真的把它貼在了書店門口。紅紙黑字,在雪白的背景下格外醒目。
奇跡般地,這封信引起了反響。
先是隔壁理發店的王阿姨,六十多歲,在這條街理了四十年發。她看完信,眼睛紅了:“小李啊,阿姨支持你。我那個店也接到通知了,但我沒文化,不知道怎麼說。你說出了我的心聲。”
然後是巷子深處的裁縫鋪張爺爺,八十歲了,耳背,但眼睛還亮。他拄著拐杖來到書店,用顫抖的手在信紙下方簽了自己的名字。
接著是水果攤的劉叔、修鞋的李師傅、賣煎餅的趙大姐……短短兩天,信紙下方簽滿了名字,還貼了許多小便簽:
“我在這裡住了五十年,不想走。”
“孩子在這裡長大,這裡有他的童年。”
“拆了這裡,我們去哪裡?”
“城市需要發展,但也需要記憶。”
第三天,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附近大學的曆史係教授,姓陳,是書店的常客。
“李老板,”陳教授握著倭哥的手,“你這封信寫得好。我已經聯係了幾個搞文化遺產保護的朋友,還有媒體記者。我們不能讓這樣的地方消失。”
第四天,記者真的來了。扛著攝像機,舉著話筒。倭哥不善言辭,但說到書店時,眼睛裡有了光:“這裡不僅僅是一個賣書的地方,它是一個社區的記憶樞紐。老人來這裡聊天,孩子來這裡寫作業,失意的人來這裡尋找慰藉,快樂的人來這裡分享喜悅。如果這樣的地方都留不住,我們留住的到底是什麼?是高樓大廈的冰冷外殼,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暖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