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朮的威脅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驅散了郇陽最後一絲僥幸。秦楚深知,與黑羊部的衝突已不可避免,唯一能爭取的,是時間與主動權。
他下令全力加速“糧食之計”。黑豚麾下的斥候幾乎傾巢而出,不惜暴露風險,也要將“趙國即將在邊境某處向黑羊部交付援助糧”的消息,以各種渠道、用最快的速度,同時灌入黑羊部與白鹿部的耳朵裡。韓悝則加緊籌備那批作為誘餌的糧食,並精心偽造了更多細節,力求逼真。
與此同時,郇陽城進入了臨戰狀態。城牆上的守軍增加了一倍,民兵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動,日夜輪值。選鋒營更是刀不離手,甲不離身,隨時準備出擊。秦楚甚至動用了部分隱秘儲備的郇鹽和改良皮甲,悄悄裝備給選鋒營精銳,以提升戰力。整個郇陽,如同一張緩緩拉滿的強弓,緊繃欲射。
就在這山雨欲來的時刻,南方官道上再次煙塵揚起。這一次的儀仗,遠比田穰苴和魏申都要隆重威嚴。代表著趙侯權威的玄色旌旗獵獵作響,護衛的甲士盔明甲亮,殺氣凜然。隊伍中央,是一輛由四匹駿馬拉動的華貴軺車。
晉陽的“撫邊”重臣,終於到了。
得到快馬稟報,秦楚深吸一口氣,整理好官服,率領郇陽所有官吏,出城三裡相迎。
車隊緩緩停下,軺車簾幕掀開,下來的是一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不怒自威的老者。他身著趙國高官的深紫色朝服,頭戴進賢冠,目光開闔之間,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與威嚴。秦楚認得此人,乃是趙氏宗親,官拜“太仆”,名為趙浣,在朝中地位尊崇,是趙侯頗為倚重的老臣之一。派他前來,足見晉陽對郇陽局勢的重視,或者說,疑慮。
“下官郇陽令秦楚,率郇陽所屬,恭迎趙太仆!”秦楚率先躬身行禮,身後眾人齊聲附和,聲震原野。
趙浣微微頷首,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秦楚及其身後的官吏、軍士,最後落在遠處巍峨的郇陽城牆上,停留了片刻。
“秦令請起,諸位請起。”趙浣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老夫奉君命巡邊撫民,途經郇陽,有勞諸位相迎。”
寒暄過後,隊伍入城。趙浣並未急於聽取彙報,而是如同田穰苴一般,提出要先看看郇陽風貌。秦楚自然全程陪同。
與田穰苴的細致和魏申的敏銳不同,趙浣的視察更顯沉穩大氣。他登臨城頭,遠眺北方群山,詢問城防布局與兵力配置;他巡視市集,關注物價與民生;他檢閱民兵操練,對那尚算嚴整的陣型微微點頭,卻並未多問訓練細節。他甚至去了趟榷場舊址(因近期緊張,互市已暫時停止),看著空蕩蕩的河灘,沉默良久。
整個過程,趙浣話語不多,問的問題也大多宏觀,但秦楚能感覺到,這位老臣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早已將郇陽裡外照了個通透。他看重的,似乎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整個邊境的穩定與郇陽在此中的地位。
當晚,趙浣在縣衙正堂召見秦楚,屏退左右。
“秦令,”趙浣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而充滿壓力,“郇陽在你治下,城堅民安,軍容初具,更難得者,能主動出擊,剿滅邊寇,揚我國威。此皆你之功,主公與本官,皆看在眼裡。”
先是定調褒獎,這是慣例。
“然,”果然,趙浣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如刀,“邊貿之事,朝野爭議不休;黑羊部乞糧告狀,言辭激烈;更有魏國公子不期而至,引人遐思。秦令,你身處漩渦之中,可知如今郇陽已成朝堂焦點?一步行差,非但你前程儘毀,恐更累及郇陽萬千軍民!”
壓力如山般壓下,遠比田穰苴和兀朮的威脅更加沉重。這代表著趙國最高層的質詢。
秦楚心念電轉,知道此刻任何推諉或狡辯都是徒勞。他離席起身,深深一揖,語氣沉痛而懇切:“太仆明鑒!下官自知身處險境,如履薄冰。然,郇陽孤懸邊陲,強敵環伺,若一味固守,坐困愁城,終非良策。邊貿實為羈縻緩兵、充實府庫之權宜;黑羊部告狀,實乃其首領兀朮野心勃勃,欲壑難填,更兼可能勾結林胡,圖謀不軌!下官已設法周旋,力求穩住局勢。至於魏公子……其遊學至此,下官僅以禮相待,絕無半分私誼,更不敢有負主公厚恩!”
他坦然承認困境,將邊貿定義為“權宜”,將黑羊部問題指向兀朮的個人野心與外部勾結,並撇清與魏申的關係,一切出發點都是“為了郇陽存續”和“不負君恩”。
趙浣靜靜聽著,手指在案幾上無意識地敲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兀朮勾結林胡……你有何憑證?”
“目前尚無鐵證,但多方情報顯示,黑羊部與林胡接觸頻繁,且兀朮近日行為愈發乖張,強索糧秣,威脅邊陲。下官推斷,其恐有引狼入室之心!”秦楚不敢將“糧食之計”和盤托出,隻能強調威脅的緊迫性。
“推斷……”趙浣重複了一遍,不置可否。他話鋒再次一轉,“秦令,你可知主公為何派老夫前來?”
“下官愚鈍,請太仆明示。”
“一為撫邊,安定民心;二為考察,厘清是非;這三嘛……”趙浣目光深邃地看著秦楚,“也是要看看你秦楚,究竟是能安定一方的乾才,還是……養寇自重、彆有所圖的梟雄!”
“梟雄”二字,如同驚雷,在秦楚耳邊炸響!這是最嚴厲的指控!
秦楚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臉上露出難以置信與冤屈交織的神色,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太仆!下官對主公、對趙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所有作為,皆是為保郇陽安寧,絕無半點私心!若太仆不信,下官……下官願即刻交出印信,隨太仆返回晉陽,聽候主公發落!”
他以退為進,做出極度委屈、甚至不惜棄官明誌的姿態。這是險招,但麵對“梟雄”的指控,他必須表現出絕對的忠誠與坦蕩。
趙浣盯著秦楚,似乎要將他從裡到外看穿。堂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一老一少兩張凝重的麵孔,空氣仿佛凝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堂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喧嘩!
“報——!緊急軍情!”一名渾身浴血、盔甲歪斜的斥候不顧侍衛阻攔,踉蹌著衝入大堂,撲倒在地,嘶聲喊道:“大人!黑羊部……黑羊部兀朮,率部襲擊了白鹿部營地!雙方正在激戰!地點……就在我們預設的‘交糧’地點附近!”
消息如同另一道驚雷,劈開了凝滯的空氣!
秦楚心中劇震,計劃成功了!不,是部分成功了!兀朮和白鹿部果然因為那批虛構的“援助糧食”發生了衝突!
趙浣猛地站起身,古井無波的臉上首次出現了明顯的動容:“你說什麼?黑羊部與白鹿部打起來了?在何處?詳細道來!”
那斥候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彙報著情況,大致與秦楚的計劃吻合,隻是衝突的激烈程度遠超預期。
秦楚立刻抓住機會,對趙浣躬身道:“太仆!此即兀朮野心之明證!他為了爭奪本不存在的援助,不惜對同族部落動手!其言其行,豈是安分守己之輩?若任其坐大,勾結林胡,北境危矣!下官請命,即刻整軍,前往彈壓,以防戰火蔓延,危及郇陽!”
他順勢將黑羊部與白鹿部的衝突,定義為兀朮野心膨脹、破壞邊境安寧的鐵證,並主動請纓出擊,將主動權抓回手中。
趙浣看著堂下慷慨陳詞的秦楚,又看了看那名渾身是血的斥候,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在急速權衡。北地狄人內訌,對趙國本是好事,但若處理不當,也可能引火燒身。秦楚是借機鏟除威脅,還是真的為國禦邊?
片刻之後,趙浣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斷:“準!秦楚,本官命你即刻率郇陽可用之兵,前往彈壓狄人內亂!務必控製局勢,驅散即可,不必窮追!但要嚴密封鎖消息,絕不能讓林胡或其他大部有可乘之機!本官坐鎮郇陽,為你後援!”
“下官領命!”秦楚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躬身應道,眼中閃過一絲冷厲的光芒。
機會來了!他不僅要彈壓,更要借此機會,重創乃至解決黑羊部這個心腹大患!
他轉身,大步走出縣衙,對等候在外的韓悝、黑豚厲聲下令:“傳令!選鋒營全體,並所有可戰民兵,即刻集結,隨我出征!”
夜空下,郇陽城的戰爭機器,轟然啟動。秦楚翻身上馬,看了一眼縣衙內燭光下趙浣深沉的身影,一抖韁繩,率先衝向北方漆黑的夜幕。
驚雷已炸響,風暴,終於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