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的瞬間,臥室裡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手機屏幕上“李秘書”三個字迅速暗了下去,最終歸於一片漆黑,映出韓曉此刻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她維持著握緊手機的姿勢,站在晨光最盛處,像一尊驟然冷卻的石膏像。指尖殘留著剛才按鍵時的微涼觸感,而胸腔裡,某種激烈衝撞後的空虛感,正悄然蔓延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滯重。
命令已經下達。以李秘書的效率,最遲中午,那個名叫羅梓的男人的一切,就會像一份待解剖的標本,詳詳細細地攤開在她的辦公桌上。學曆、家庭、住址、社會關係、經濟狀況、甚至可能連他小學時是否當過班乾部,都會一清二楚。這是她多年來在商場養成的習慣——在發起攻擊或決定下一步之前,必須徹底了解對手。不,羅梓算不上對手,他充其量隻是一隻誤入猛獸領地的、瑟瑟發抖的兔子。但正因如此,她才更需要知道,這隻兔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煩躁。她厭惡這種失控感,厭惡自己竟然需要對一個如此卑劣的闖入者產生“了解”的念頭。這仿佛在無形中抬高了對方的身份,賦予了他某種不該存在的分量。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床頭櫃。
空了的白瓷碗靜靜地立在那裡,碗底還殘留著一點米湯的痕跡,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旁邊,是那把普通的、沒有任何裝飾的不鏽鋼勺子。再旁邊,就是那張被她揉皺又展開、邊緣已經有些毛糙的外賣小票。
剛才的暴怒和後續那碗粥帶來的詭異衝擊,讓她隻是匆匆掃了一眼小票背麵的字。現在,在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驅使下,她需要重新、仔細地審視它。每一個字,每一筆劃,都可能藏著那個男人的秘密,藏著昨夜那場荒誕悲劇背後,更令人作嘔或……更難以理解的真相。
她放下手機,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回床邊。沒有坐下,隻是彎下腰,用兩根手指,極其嫌惡地、仿佛拈著什麼肮臟之物般,將那張薄薄的小票重新捏了起來。
Tpaper的觸感廉價而滑膩。正麵是打印的訂單信息,那些字跡因為受熱已經開始有些模糊,但依舊清晰可辨:
訂單號:KS202310270023
下單時間:102723:48
商品:醒酒藥x1,解酒湯x1
配送費:8.00
小費:50.00
備注:急!加小費,快點!
送達時間:102800:17
騎手:羅梓 工號XT1087
“23:48”。韓曉的瞳孔微微收縮。那是她昨晚癱倒在沙發上,手機從手中滑落前,用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胡亂點開外賣軟件的時間。記憶的碎片翻湧上來——空寂得令人發狂的彆墅,窗外肆虐的暴雨,心裡那個巨大到能將人吞噬的黑洞,以及手邊觸手可及的、各種高度的酒瓶。她需要點什麼,來緩解那越來越劇烈的頭痛和胃裡的翻攪,或者,僅僅是為了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人在乎她的死活,哪怕隻是一個送外賣的陌生人。“急!加小費,快點!”——這六個字,此刻讀來,充滿了絕望的自嘲。她是在向誰求救?向一個素未謀麵的騎手?向這冰冷的、用金錢可以買到一切服務的世界?
“00:17送達”。暴雨夜,從下單到送達,不到半小時。他來得很快。是為了那五十元小費嗎?很可能。對於他們那種人,五十元不是小數目。所以,他冒著大雨疾馳而來,隻是為了這筆額外的報酬。這個認知讓她心頭掠過一絲冰冷的譏誚。看,一切都有價碼,包括在暴雨深夜,將一個陌生女人從可能的酒精中毒中“拯救”出來。雖然,他最終帶來的,是比酒精更深、更致命的“毒藥”。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小票發出輕微的脆響。翻到背麵。
背麵的字,是用很細的黑色水筆寫的,不是打印體。字跡確實潦草,筆畫有些歪斜,能看出書寫時的倉促和……不穩定。可能是手在抖,或者心情極度慌亂。
“粥在廚房溫著,如果涼了,微波爐熱一分鐘。
酒後傷胃,喝點熱的會舒服些。
對不起。”
韓曉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字一句地掠過。
“粥在廚房溫著”。不是“煮了粥”,而是“溫著”。說明粥是提前煮好,一直保溫的。他什麼時候煮的?是在那可怕的、令人作嘔的事情發生之前,還是之後?如果是之前,他難道一開始就打算留下來“照顧”一個醉酒的陌生女客戶?這念頭讓她一陣惡寒。如果是之後……在犯下那樣的罪行之後,他居然還能想到去廚房,找出米,淘洗,加水,開火,看著粥在鍋裡慢慢翻滾,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盛出來,保溫?這需要怎樣的心理素質?還是說,這根本就是一種令人齒冷的、鱷魚眼淚式的表演?
“如果涼了,微波爐熱一分鐘。”指示很具體,甚至有些囉嗦。他考慮到了她可能不會立刻醒來,粥會變涼。這種細致,與他昨晚野獸般的行為形成了極端刺眼的對比。就像是一個屠夫,在揮下屠刀後,細心地為獵物整理遺容。荒誕,且令人極度不適。
“酒後傷胃,喝點熱的會舒服些。”這句話,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點生硬的、類似於醫囑的口吻。沒有稱呼,沒有多餘的情緒渲染,就是一句簡單的陳述。可偏偏是這種平淡,在這種情境下,顯得格外……詭異。他是在關心她?一個剛剛被他暴力侵犯的女人?這關心廉價得可笑,虛偽得令人作嘔!他有什麼資格說“舒服”?他帶給她的,是這輩子都無法磨滅的、最深重的痛苦和恥辱!
最後三個字:“對不起。”
筆跡在這裡有明顯的加深,最後一筆甚至有些拖遝,墨跡氤開了一小點。是寫到這裡時停頓了?是加重了力道?還是……手抖得更厲害了?
“對不起”。
世界上最蒼白、最無力、也最諷刺的三個字。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侵犯了她?對不起毀了她的清白?對不起可能毀掉她的人生?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能抵消什麼?能抹去身體殘留的疼痛和異樣感嗎?能擦掉床單上(雖然已被他換掉)那恥辱的印記嗎?能讓她忘記昨夜那混亂、恐懼、被侵入的每一分每一秒嗎?
不能。
什麼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