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灰塵蕩漾如霧,虎背熊腰的壯漢們圍著黑色麵巾,呼哧呼哧的抓著大掃帚亂舞,什麼犄角旮旯的位置都要狠狠清掃。
蜘蛛連網卷走,壁虎斷尾也難逃生,一窩窩老鼠和蟲子被十幾隻大腳當場踩死。
還有幾個器倀也嚇得上躥下跳,被人逮走裝進麻袋,大夥乾的那是熱火朝天,全然不管這座院子過去發生過什麼。
槐序就坐在門口右側的一張長凳上,左邊是端著木托盤和飲料,彎腰屈膝問候他還有什麼需求的西洋侍者,右手邊是捶肩捏背,唯恐大顧客有半點不適的中介。
天快黑了。
他突然說:
“我給的錢少嗎?”
中介一聽這話,大驚失色,不遠處正指揮工人乾活的工頭也跟著嚇了一跳,忙不迭的跑過來,急忙擺手,倆人異口同聲的說:“那不能啊,不能的!”
“您出手可是……”
中介豎起大拇指:“頂尖的闊氣!”
工頭緊張地搓著手,不明白哪裡讓人不滿意,也附和著說:“是啊!先發三倍的錢,每個人又單獨給一份賞錢,直接拿現錢當場結賬,兄弟們掄掃帚比拿著棍子抽皮孩子還快,恨不得把手都掃出火星子!”
“乾活這麼久,第一次見到您這樣爽快的老板!”
“那就快點。”
槐序豎起食指:“每個人再加一份錢,弄得乾淨一點,我不想有任何醃臢的東西冒出來。”
“好嘞!”
中介大吼一聲,劈手搶走一個水桶就衝進院子裡。
工頭也急的直跺腳,連忙把新的消息交代出去。
院子裡的人一聽,使出全身的氣力,胳膊舞的像是風扇,手裡的掃帚、拖把和抹布用出戰場上拚殺的氣勢,虎虎生風。
灰塵還沒飄起來,就被人潑灑水霧聚攏成團,一坨坨的泥汙丟在桶裡被人提出去。
一個個毛茸茸胖乎乎酷似肥貓的器倀被放出來,爬到人手不容易清理的地方。
它們過去轉一圈,灰塵和各種醃臢就被掃落下來。
有人甚至爬到牆頭,翻上屋頂,連每一片紅瓦都要細致的弄乾淨,屋簷垂落的風鈴摘下來換成新的,地磚也除清汙垢。
院裡栽種的鬆柏被連根刨出來,幾個壯漢抱著樹乾,抬著樹根直接丟出院外。
一株槐樹被車運到門口,暗灰色的樹皮,枝葉密生,羽狀複葉,根須裹著濕土,修剪的極為漂亮,等著埋進院裡。
然後是一車車的磚石,青磚紅瓦,都裝在鐵鑄的四輪大車鬥裡,被溫馴的,酷似駱駝的巨大牲畜慢悠悠的拉過來。
幾個老匠人帶著徒弟從牲畜背上下來,先是給這次的雇主問好,然後踱著步子走進院內四處查驗,大致的確認情況。
這些都是有名的手藝人,木匠、石匠和泥瓦匠,還有專門做裝飾的鐵匠和銀匠,帶著徒弟徒孫,拿著趁手的家夥就趕過來。
附近的旅店都已經訂好,他們今晚先來看看,彼此商量著敲定章程,夜裡住進旅店去休息一晚,明天正式動工。
有一部分材料還在運過來。
還有的東西,付了訂金在等貨。
“新的!”
工頭大吼:“那位爺說了,不要半點醃臢東西!”
這動靜實在太大,北坊這條街住著的大多都是普通人家,哪裡見過這等陣仗。
不少街坊鄰居都從家裡探出頭來看,覺著稀奇,卻又不敢多看,瞧上兩眼就回家議論,生怕看的太久觸怒新來的闊綽鄰居。
普通人家蓋房子都是挑著良辰吉日開始動工,買來磚瓦,請來的大多都是那些老匠人的徒子徒孫,再雇上幾個力工乾粗活。
有些人手頭拮據,舊房子拆了,說不定還要挑出一些磚瓦,再砌進新房裡用。
還有的乾脆就是繼承老一輩的房子,隻在邊邊角角的地方請人來修一修,大致的改改,主體不動,住起來比以前舒服就行。
今天這新鄰居倒好。
黃曆明寫著不宜動土搬家,人家偏要對著乾,挑著夜裡雇人乾活,弄的熱火朝天。
而且著實奇怪,明明拉來磚瓦一副重建的架勢,卻又請來一群人把老宅清掃乾淨。
那不是要白花一筆灑掃錢?
還有那一車車的青磚紅瓦,光是遠眺就知道成色不錯,應是產自西坊最好的磚窯,不是那種粗製濫造的三流貨色。
運來的槐樹也不簡單,光看那青翠的枝葉,自然生長的恰到好處,就知道有點靈性,可以助益修行,護佑家宅。
至於結伴而來的老匠人們,更是了不得,平時想請動這些大師傅就不容易,尋常人家連出來一次的茶水費都負擔不起。
至於讓他們在夜裡捎帶著徒孫一路過來,把眾多有名的大師傅聚在一起連夜乾活……
所花銷的數字更是讓他們想都不敢想。
一車車的青磚紅瓦,一位位有名的老匠人,還有院裡院外賣力氣乾活的工人——
真是流水一樣花錢!
蓋出來的院子,不知道得多好看。
真不知道這是何人,出手竟這般闊綽。
正對麵的院門悄然敞開,有人小心翼翼的探出頭瞥一眼縮回去,過了一會,突然猛地拉開門,連蹦帶跳的跑過來。
夜風徐徐,送來一抹香味,槐序忽然轉頭。
“……你要搬進這裡?”
女孩側著身子,淡金眼眸難藏驚喜,風拂過流水般柔順的鮮紅長發,飄來淡淡的柑橘香味,她那溫暖的笑容在夜色裡更顯得朦朧夢幻,宛如長夜裡的精靈。
她的腳邊有隻白狗,平日裡不知吃的多好,毛發本就蓬鬆,胖起來更是像個球。
此刻正吐著舌頭呼著氣,在槐序腿邊來回蹭,還拿毛茸茸的大尾巴拍打他的鞋麵。
“兩米。”槐序指著她小巧精致的繡花鞋,她又忘記白天的約定,越過兩米的線。
安樂隻好站的稍遠些,把自家的大白叫回來。
長凳上的少年漫不經心的眺望著雲樓黃昏的最後一抹日輝,長風拂亂碎發,旁邊的西洋侍者識趣的退到一旁,獨留他們兩個人在這裡。
安樂側坐在長凳的左側邊緣,槐序在最右側,中間隔開兩米。
這時候,她不想問‘你是不是故意挑這個院子’,也不想知道這是不是巧合,隻覺得緣分真是巧妙,白天分彆惆悵沒能知道新家的位置,入夜卻發現人就住在對麵。
隔著一條街的距離,出門就能碰見。
以後有機會,說不定還能把人帶回家,讓父母也見見。
槐序坐在長凳右側,冷淡的說:“下坊的老院子爛的連屋頂都沒有,一下雨就要被淋,日曬風吹都擋不住。”
“旅館不能久住,房費是小事,主要是人太雜,有些人太邋遢,出門碰見都覺得醃臢。而且旅館裡什麼人都有,容易出事。”
“本來隻是圖便宜,想在北坊挑個安穩的地方買個院子,住起來能比其他地方舒心,修行和讀書也需要僻靜的住處。”
“……現在倒是後悔了。”他彆過頭。
此乃謊言。
槐序當然知道赤鳴就住在這裡,他們曾經可是宿敵,世上沒人比他更了解對方。
他搬過來的目的很簡單。
雲樓城並不安穩,雖說最大的禍首已經從良,但仍有不少凶人流竄,可能會波及到現在的赤鳴。
前世她一心修行,實力進境飛快,不惜燃命折壽也要換取更強的力量。
尋常的臭魚爛蝦在她麵前不過是被一腳踢死的貨色。
可今世她父母沒死,修行的速度可能不如前世。
倘若遇到什麼變故,把她卷進去,丟了性命,那豈不是萬事皆休?
槐序還等著結婚給她發請柬,看她無能的狂怒呢。
一想到她要眼睜睜的看著前世的宿敵和自己的姐姐結婚,自己卻什麼都做不到,槐序便愉快的輕輕哼著‘雪花飄飄,北風蕭蕭’,為想象的畫麵配樂。
這就是報應!
至於他的反應,純粹是習慣,對赤鳴特有的逆反心理,就喜歡對著來,反著來,偏不讓她如意,更不能讓她高興。
安樂狡黠的笑,眼睛眯起如彎彎的月牙,像是撿了便宜:“也是好事嘛,這說明我們很有緣分,以後有更多的機會報答你。”
“再說,我們都是同門,去燼宗上班和修行走的都是一條路,可以結伴一起走。”
“……一起走?”槐序嗤笑。
槐序輕慢地拍拍手,退到遠處的侍者心領神會,一輛嶄新的西洋車碾著磚石路麵就開過來,車身漆黑,擦得閃光耀眼,宛如鏡麵。
一按喇叭,響亮的聲音傳遍街區,車頭闊氣的兩個大燈射出光柱,本來縮回家裡的街坊鄰居又探頭出來,看個稀奇。
安樂看看那輛完全就是奢侈品的車子,再看一車車拉來的青磚紅瓦、各類石料木料和各路工匠,目瞪口呆。
恍惚間她覺著自己就好像那話本故事裡的窮小子,而槐序是那富家小姐,高攀不起,隨便一出手就讓她覺得自個見識淺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