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使到朔方的那天,天剛蒙蒙亮。
林越站在城樓上,看著遠處官道上駛來的馬車。一共三輛馬車,前後跟著十幾個侍衛,速度不快,卻透著一股不容怠慢的氣場。
“來了。”王奎站在他身邊,手裡攥著那本記滿了克扣明細的賬冊,“這姓周的按察使,聽說在府裡以‘鐵麵’而聞名,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鐵麵。
林越望著馬車越來越近,淡淡道:“是真是假,一會見了麵就知道。咱們把該擺的都擺出來,也由不得他裝傻。”
說話間,馬車已到城下。為首的馬車停下,一個穿著紅色官袍的中年人走下來,麵容清瘦,頷下留著三縷短須,銳利的眼神掃過城樓時,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
“在下周明,奉命查案。”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官威,“王將軍,林參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王奎沒動,揚了揚手裡的賬冊:“周大人要查案,不必借步。這朔方城的大街小巷,都是案發現場。”
周明愣了下,顯然沒料到會被這麼直接地懟回來。他身後的侍衛剛想上前嗬斥,被他抬手攔住。
“哦?王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林越從城樓上走下來,手裡捧著孫二找到的那幾本舊賬冊,“請大人先看看這些。”
他把賬冊遞過去,周明身邊的隨從想接,卻被周明自己攔住。他接過賬冊,翻開第一本,眼神漸漸沉了下去。
“這是……”
“這是前縣尉趙德昌與府中官員的禮單明細。”林越聲音清朗,故意讓周圍的士兵和百姓都能聽見,“其中,李都監去年冬天收了二十件狐皮,而那些狐皮,本該做成冬衣發給那些守邊的士兵。”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幾個去年凍得生瘡的老兵擠上前來,指著自己的胳膊:“大人!小的們去年真沒領到厚棉衣!差點凍死在城牆上!”
周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又翻開另一本賬冊,正是劉成克扣軍餉的記錄。他越翻越快“周大人,”王奎往前一步,聲音洪亮,“這些賬,您要是覺得不夠,咱們還有人證。朔方城裡,誰沒受過克扣的苦?您隨便問!”
百姓們立刻七嘴八舌地喊起來:
“我兒子在軍營,三個月沒領到糧了!”
“去年冬天,城外凍死的那幾個新兵,就是因為沒棉衣!”
“劉成還把軍糧賣給黑市,咱們買米都貴了三成!”
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周明被圍在中間,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林越看著周明的反應,心裡有了數。這按察使不像完全被李都監收買了的樣子,至少他還在乎“鐵麵”這個名聲。
“周大人,”林越放緩了語氣,“您奉命查案,我們自然要配合。但這些賬本、四周百姓的呼聲,也是案子的一部分。劉成通敵是真,克扣軍餉也是真,背後牽扯的人,該不該查?”
周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裡多了幾分決斷。他合上賬冊,對王奎和林越拱手道:“王將軍,林參軍,借府衙一用。這些賬冊,還有人證,本官都要一一核實。”
王奎一笑:“好,去府衙!”
府衙裡,周明讓人搬來桌椅,就在大堂上開了案。百姓們擠滿了院子,等著聽結果。林越讓人把張猛也叫了來,還有那些受傷的老兵,一個個輪流上前作證。
張猛捧著鐵坊的賬本,指著上麵的記錄:“大人您看,去年咱們申請了一百斤鐵料做兵器,實際隻發下來三十斤,剩下的全被劉成拿去賣了!要不是林參軍教我們自己打鐵,將士們連刀都不夠用!”
一個老兵含著淚說:“小的去年守西門,大雪天隻穿一件單衣,劉成的人還來催著交‘防寒錢’,說交了錢才有棉衣……”
證詞一樁樁,證據一件件,周明聽得臉色鐵青,手裡的筆在記錄紙上寫得飛快,偶爾停下來問幾句細節,沒放過任何疑點。
一直審到日頭偏西,周明才讓人把人證都請下去,隻留下王奎和林越。
“王將軍,林參軍,”他揉了揉眉心,語氣沉重,“這些證據,確實……觸目驚心。李都監牽涉其中,本官定會如實上報。”
林越觀察著他的神色,問道:“大人就不怕……李都監背後的勢力?”
周明抬眼看他,眼神坦誠了些:“本官既然敢來,就沒怕過。隻是,李都監根基深厚,這案子怕是要拖些時日。”
“我們等得起。”王奎沉聲道,“隻要能還朔方一個公道,多久都等。”
周明點了點頭,起身道:“本官這就整理卷宗,明日便回府城。林參軍,”他看向林越,“你年紀輕輕,有這般魄力和心細,難得。”
林越拱手:“為了朔方百姓,應該的。”
送走周明,王奎興奮地拍著林越的肩膀:“好小子!這下看李都監還怎麼囂張!”
林越卻沒那麼樂觀:“周大人雖是清官,但李都監在府裡經營多年,未必會輕易認罪。咱們還得做兩手準備。”
“兩手準備?”
“加固城防,多造些兵器。”林越望向鐵坊的方向,“不管怎麼鬥,咱們守好朔方,才是根本。”
王奎愣了愣,隨即大笑:“對!你說得對!走,去看看你那鐵坊的新家夥!聽說你又弄出了能自己轉的水車?”兩人起身往鐵坊走去。
此時院子裡的百姓還沒散去,見二人過來,紛紛笑著問好,眼裡露出無比的感激和信任。
林越看著這一幕,心裡忽然踏實了。不管前路有多少波折,隻要守住這人心,守住這朔方城,就什麼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