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靈鼠契》
第三章雪原暗傷
風雪如同一頭蘇醒的遠古凶獸，在無垠的雪原上儘情宣泄著它的暴虐。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向大地，將天光嚴實實地遮擋在外，使得白晝宛若黃昏。視線所及，唯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純白，以及在其中瘋狂舞動的、細密如針的雪沫。狂風呼嘯，卷起地表的浮雪，形成一道道移動的、模糊的雪幕，讓遠山和枯林的輪廓都扭曲、消散在這片混沌之中。
氣溫還在持續下降。嗬出的氣息來不及成形，便在半空中凝結成細微的冰晶，簌簌落下。天琦的眉梢、發鬢，甚至睫毛上，都掛上了白霜，每一次眨眼，都感到細微的冰碴摩擦著皮膚。腳下的積雪早已沒過膝蓋，每前進一步，都像是與這片大地進行一場艱苦的拔河。腿部的肌肉因持續的高強度發力而微微顫抖，酸麻和刺痛感不斷累積。
他依舊走在最前方，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破風的盾，為身後的夥伴，尤其是背上那個昏迷不醒的人，開辟出一條勉強通行的路徑。背後，飄雪的重量清晰地傳來，輕盈得讓他心慌，又沉重得讓他不敢有絲毫鬆懈。一層淡薄的、幾乎肉眼難辨的《雲冰無相》靈力護罩，如同最堅韌的蠶絲，緊緊包裹著飄雪，頑強地抵禦著無孔不入的嚴寒與風雪的侵襲。這護罩看似微弱，卻是他此刻所能做到的極限。在萬魂鎖靈大陣影響尚未完全消散、天地靈氣近乎枯竭的這片區域，維持這個護罩，就像是在用自身精血去點燃一盞孤燈，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速燃燒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靈力儲備和生命元氣。
他的丹田，那原本應該氣海充盈、靈機勃勃的修士本源之地，此刻卻傳來一陣陣令人恐慌的空虛感，如同乾涸的河床，龜裂著，渴求著甘霖。經脈之中，往日裡溫順流轉的靈力，如今變得滯澀而灼熱，像是一條條被堵塞、又被強行催動的溪流，在狹窄的河道裡衝撞、摩擦，帶來針紮火燎般的劇痛。
然而，比這靈力枯竭和經脈刺痛更致命的，是潛伏在他經脈深處的那道“暗傷”。
那是血煞老祖留下的魔氣，陰毒而頑固。在青嵐崖激戰時，它被《雲冰無相》的靈力和天琦頑強的意誌強行壓製、封印。但此刻，在這極端惡劣的環境下，在天琦心神與體力都降至穀底之時，這道封印，開始鬆動了。
起初，隻是心口處傳來一陣陣難以言喻的煩惡感，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緩慢地蠕動、滋生。氣血不受控製地翻騰上湧，喉頭陣陣發甜，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鐵鏽味。他緊咬著牙關，將那湧上來的腥甜強行咽了回去，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瞬間又在低溫中變得冰涼。他試圖更加專注地運轉《冰心訣》，那清冷的口訣如同溪流，一遍遍衝刷著躁動的神魂，勉強維持著靈台的最後一分清明。
“不能停……不能倒……”他在心中默念，這幾乎成了支撐他繼續邁步的唯一信念。目光掃過肩頭緊張戒備的皓影，又回頭看了看在深雪中掙紮前行、氣息萎靡卻眼神倔強的紫璃，最後，那無形的目光落在背後飄雪安靜的麵容上。責任與羈絆，化作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透支的身體。
但大自然的偉力，有時候並非僅憑意誌就能抗衡。
就在他試圖踏出下一步時，異變陡生！
一陣遠超之前的、如同實質巨錘般的猛烈狂風，裹挾著無數尖銳的冰粒，毫無征兆地從側麵轟然撞來！這風來得太快，太猛，角度刁鑽，仿佛蘊含著某種惡意。天琦瞳孔一縮，幾乎是本能地，將殘存的所有靈力瞬間激發，彙聚於身體一側，硬抗這記衝擊！
“轟！”
靈力與風壓猛烈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天琦隻覺得半邊身子瞬間麻木，氣血被這股巨力震得徹底失控，一直強行壓製的傷勢，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束縛！
“噗——！”
一大口粘稠的、色澤暗紅近乎發黑、其中還夾雜著絲絲縷縷如活物般扭動黑氣的鮮血，從他口中狂噴而出，如同潑墨般灑落在身前潔白無瑕的雪地上。那刺目的紅與黑，在純白的背景下，顯得如此猙獰與不祥，仿佛大地被玷汙的傷口。
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緊隨而來。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仿佛都被這一口血給咳得移位，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帶來鑽心剜骨般的劇痛。眼前的世界瞬間被黑暗吞噬，隻剩下無數閃爍的金星，耳中嗡鳴作響，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天旋地轉，腳下虛浮，一直強行維持的平衡被徹底打破。
“哐當！”
他再也支撐不住，單膝重重地跪倒在地，沉重的撞擊讓身下的積雪都為之凹陷。手中的守心劍本能地插入雪中，直至沒柄，冰冷的劍柄傳來一絲真實的觸感，才讓他沒有徹底癱軟下去。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冰冷的空氣吸入，卻像是吸入了無數細小的冰刃。
“吱吱——！！！”
一直全神貫注戒備的皓影，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滿了恐慌、焦急甚至是絕望的尖銳嘶鳴。它那小小的身軀如同一道銀色的閃電，瞬間從天琦肩頭躍下，擋在他與風雪來襲的方向之間，儘管它的體型在狂風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它全身的銀色毛發根根倒豎，那雙蘊藏星空的豎瞳此刻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天琦蒼白如紙、嘴角不斷溢出鮮血的臉龐，裡麵充滿了人性化的恐懼與無助。
它焦急地圍繞著天琦打轉，用自己冰涼濕潤的鼻尖去觸碰天琦冰冷的臉頰和手背，發出一連串急促而悲切的“吱吱”聲，試圖用這種方式喚醒他，給予他力量。同時，它又不忘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白茫茫的風雪，小小的身軀微微弓起，擺出防禦的姿態，仿佛隨時準備撲向任何可能出現的、看不見的敵人。它能感覺到天琦體內那原本就混亂的氣息，此刻更是如同沸水般翻滾，那道陰冷的魔氣正在瘋狂地侵蝕、破壞。
“嗚……嗷嗚——！”
身後，傳來了紫璃低沉、沙啞卻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決絕的低吼。它目睹了天琦吐血跪倒的全過程，那雙因虛弱而黯淡的紫色獸瞳，瞬間燃起了更加熾烈的火焰。那是焦急，是憤怒，是對自身無力的不甘，更是絕不放棄的執著。
它發出一聲壓抑著痛苦的咆哮，無視了自身幾乎要散架的軀體和四肢傳來的、如同被撕裂般的劇痛，猛地發力，龐大的（相對皓影而言）身軀在深雪中硬生生撞開一條路，踉蹌著、卻又無比堅定地衝到了天琦跪倒的那一側。
它沒有像皓影那樣焦躁地嘶鳴，而是做出了一個更直接、更原始，卻也無比有效的舉動——它將自己溫熱的身軀，緊緊地、毫無保留地貼靠在天琦弓起的背脊和側身上。它甚至努力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的肩膀能夠更好地頂住天琦的手臂，分擔他一部分身體的重量。儘管它自己也在瑟瑟發抖，體溫因為虛弱而遠低於平常，但這具身軀所帶來的實實在在的支撐和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在此刻，卻勝過千言萬語。
它抬起頭，紫色的眼眸深深地看了天琦一眼，那眼神複雜無比，有關切，有催促，更有一種“我在這裡，我們一起”的無聲承諾。然後，它又望向他背上依舊沉睡的飄雪，喉嚨裡發出一種近乎嗚咽的、極其低沉的咕嚕聲，仿佛在說：“看，我還撐得住，你也要撐住，為了她。”
天琦的意識在無儘的黑暗和劇痛的浪潮中浮沉。體內，那道魔氣暗傷徹底爆發了，如同脫韁的野馬，又像是蘇醒的毒蛇，在他受損的經脈中橫衝直撞，所過之處，經脈傳來仿佛被寸寸撕裂的痛楚，原本《雲冰無相》的靈力試圖阻攔、淨化，卻因為後繼乏力，反而被魔氣侵蝕、消磨，節節敗退。冰冷與灼熱兩種極端的感覺在他體內交織，讓他時而如墜冰窟，時而如被火焚。
就在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即將被這無邊的痛苦和黑暗徹底吞噬時，兩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感覺，如同穿透濃霧的燈塔光芒，映照在他的心間。
一股是皓影那焦急、純淨的精神波動，帶著無比的關切和守護的意誌，如同清涼的溪流，試圖撫平他神魂的躁動。
另一股，則是紫璃那堅實、溫暖的軀體支撐，以及那源自獸類本能的、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如同沉穩的山巒，給予他物理上的依靠和精神上的錨點。
“……不能……倒在這裡……”
一個微弱卻無比執拗的念頭，如同風中殘燭，在他即將沉淪的意識深處頑強地亮起。
為了師父的囑托，為了宗門的血仇，為了背上需要他守護的人，也為了……身邊這兩個不惜一切、陪伴他踏入絕境的夥伴！
他猛地咬緊牙關，甚至能聽到牙齒摩擦發出的“咯咯”聲，一股腥甜再次湧上，卻被他死死咽下。他放棄了強行壓製魔氣，而是開始以《冰心訣》為核心，全力固守靈台的一點清明，同時，極其艱難地、嘗試引導體內那些尚未被魔氣侵蝕的、殘存的《雲冰無相》靈力，不再與之正麵衝突，而是如同柔水般，包裹、疏導著那股狂暴的力量，哪怕隻能延緩一絲它的破壞速度。
這個過程無比凶險，如同在萬丈懸崖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他的額頭青筋暴起，冷汗剛剛滲出就被凍結，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而微微痙攣。
但，他終究沒有倒下。
在皓影焦灼的注視下，在紫璃全力的支撐下，他握著守心劍的手臂，開始一點點用力。劍身與凍結的冰雪摩擦，發出刺耳的“哢嚓”聲。他借助著劍的力量，借助著紫璃身體的支撐，忍受著體內如同地獄般的折磨，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重新站了起來！
當他終於再次挺直脊梁，儘管身體依舊搖晃，仿佛隨時會被下一陣風吹倒，但他確實站起來了。風雪依舊狂放，寒意依舊刺骨，傷勢依舊肆虐。
可他的眼神，卻在經曆了短暫的渙散後，重新凝聚起一種更加複雜的光芒——那是痛苦，是堅韌，是背負一切的決絕，更是對身邊夥伴無聲的感激與承諾。
他伸出沒有握劍的手，輕輕拍了拍紫璃緊緊貼靠著他的頭顱，又對著腳邊依舊緊張地仰頭望著他的皓影，努力扯出一個極其難看、卻無比真實的微笑。
“繼續……走。”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微弱得幾乎被風雪聲瞬間淹沒。
但皓影聽懂了，它發出一聲短促而堅定的回應，再次輕盈地躍上他的肩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冰涼的脖頸。紫璃也低吼一聲，調整了一下姿態，依舊緊緊跟隨在他身側，如同最忠誠的護衛。
一行身影，再次融入了無邊無際的風雪之中。隻是這一次，他們的步伐雖然更加蹣跚，彼此之間的聯係，卻仿佛被這雪原上的暗傷與共濟，淬煉得更加牢固，如同冰雪中纏繞共生的藤蔓，向著未知的前方，倔強地蔓延而去。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