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靈鼠契》
第七章吾名飄雪
冰眸初睜，萬籟俱寂。
時間在四目相對中仿佛凝固成實質。天琦胸腔裡那顆狂跳的心臟，在捕捉到飄雪眼中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清冷回歸時，漸漸平息了擂鼓般的躁動，卻轉而湧上一股更深沉、更複雜的洪流。那裡麵有巨石落地的釋然，有連日煎熬終見曙光的酸楚，更有一種麵對這片冰封湖泊時，下意識的小心翼翼與屏息。
她醒了。真的醒了。
這個認知如同溫暖的泉水，衝刷著他幾乎被凍僵的四肢百骸，卻又因為眼前人那過於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疏離的眼神，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他張了張嘴，乾裂的嘴唇摩擦著，發出沙啞破碎的音節：“前……前輩……您，您感覺如何？”
聲音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嗓音是多麼難聽，如同砂紙摩擦著枯木。他下意識地想抽回一直緊握著她的手，那動作裡帶著一種“冒犯”後的慌亂。連日來，他全憑一股意誌支撐，握住她的手輸送靈力是理所當然的救治，但此刻她醒了，那冰冷的、柔軟的觸感，忽然變得清晰而具有某種無形的界限。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脫離她手背冰冷的肌膚時，飄雪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那動作極其輕微，並非挽留，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反應，或者是對他試圖抽離動作的……某種確認？
天琦的動作瞬間僵住，抽回一半的手停在了半空。
飄雪的目光，依舊平靜地落在他臉上，那冰藍色的瞳仁如同最純淨的玄冰，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狼狽、憔悴卻又難掩驚喜的複雜麵容。她似乎透過他深陷的眼窩和乾裂的嘴唇，看到了那背後不惜一切的守護，也看到了他此刻小心翼翼的局促。
洞穴內依舊寒冷，冰壁散發著森然的氣息。皓影和紫璃也感受到了這微妙的氣氛變化，它們不再像剛才那樣緊繃，但依舊保持著絕對的安靜。皓影歪著小腦袋，星空豎瞳好奇地在天琦和飄雪之間轉動；紫璃則低低地噴了個鼻息，巨大的頭顱微微偏了偏，似乎在等待什麼。
短暫的沉默，仿佛比之前的等待更加漫長。
終於，飄雪的唇瓣微微翕動了一下，如同冰雪覆蓋下悄然綻放的第一縷寒梅。她的聲音傳來，微弱得如同風中絲線，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沙啞，但更多的，是那種刻入骨髓的、玉石相擊般的清冷質感。
“靈力枯竭，魔印纏身，神魂亦有損耗。”她平靜地陳述著自己的狀態，語氣沒有波瀾，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盤上，清脆，冰冷，精準地敲打在天琦的心上，讓他剛剛升起的一絲喜悅又被沉重的現實壓了下去。
然而，她的話並未結束。
她的目光依舊鎖著天琦，那冰藍色的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緩慢地融化了一角，露出了其下更為複雜的紋路。她看著他因她前半句話而再度揪緊的眉頭，看著他眼中那無法作偽的擔憂與急切，停頓了短暫的一瞬，仿佛在做一個無關緊要，卻又意義重大的決定。
然後，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
“以後……”
天琦屏住了呼吸。
“……喚我飄雪即可。”
“……”
天琦愣住了，一時間甚至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前輩？飄雪？稱呼的改變？他的大腦因疲憊而運轉遲緩，隻是呆呆地看著她，看著那片冰湖之中，似乎並未因這句話而泛起任何漣漪，卻又仿佛有什麼根深蒂固的東西，隨著這句話，悄然鬆動、瓦解。
“前……”他下意識地還想用舊的稱謂，卻在觸及她目光的刹那，將那個“輩”字硬生生咽了回去。那目光裡，沒有命令，沒有要求，隻有一種純粹的、剝離了身份與地位隔閡的平靜。仿佛在說，曆經生死，同行至此，那些虛禮，已無必要。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受寵若驚與巨大安慰的情緒，如同暖流，猛地衝垮了他心中那堵名為“輩分”和“距離”的無形之牆。連日來的付出、守護、幾乎燃儘自身的堅持，似乎在這一句簡單的話語中，得到了遠超想象的回應與認可。
這不是施舍，也不是俯就。這是一種基於事實的重新定位，是劫後餘生中，對“同伴”身份的無聲確認。
“飄……雪……”
他嘗試著，生澀地、幾乎是氣音地念出這兩個字。這個名字他早已在心中默念過無數次，但此刻真正喚出口，卻感覺如此不同。仿佛這兩個字帶著某種奇異的重量和溫度，瞬間拉近了他與眼前這片“冰原”之間的距離。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些許惶恐又無比真實的親近感，油然而生。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乾澀的喉嚨裡喚出，飄雪——現在或許該正式稱之為飄雪了——那冰封般的唇角，似乎幾不可察地、極其細微地柔和了那麼一瞬。那變化太快，太細微，幾乎讓人以為是光線的錯覺。但她周身那層無形的、拒人千裡的寒氣，卻仿佛真的因此而淡去了些許。
她沒有再說話，隻是緩緩地、帶著顯而易見的虛弱，閉上了眼睛。但那並非再次陷入昏迷，而是一種放鬆的、帶著信任意味的休憩。眉心的蝕心魔印依舊顯眼，但她此刻的神情，卻比昏迷時多了一份屬於清醒意誌的平靜。
天琦依舊保持著半跪的姿勢，看著她重新閉合的眼瞼，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了，那句“喚我飄雪即可”，不僅僅是稱呼的改變，更是她向他，也向這兩隻靈獸，敞開的一扇微小的、卻意義非凡的門扉。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新。他輕輕地將她的手放回她身側，動作比之前更加輕柔，帶著一種剛剛被賦予的、新的權限與責任。
他轉頭，看向一旁同樣似乎鬆了口氣的皓影和紫璃，臉上露出了一個這些天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帶著如釋重負意味的、疲憊卻真實的笑容。
“她醒了。”他用口型無聲地對它們說，然後補充了兩個字，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鄭重：
“飄雪。”
皓影眨了眨星空豎瞳，似乎理解了這其中的含義，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快短促的“吱”聲。紫璃也低低地咕嚕了一聲，巨大的頭顱輕輕點了點，紫色獸瞳中的光芒，溫暖而平和。
洞穴外，風雪未停，長夜仍深。
但一句稱謂的改變，如同在冰封的湖麵上投下了一顆石子，漣漪雖微，卻已足夠蕩開嚴寒，帶來一絲名為“親近”的暖意。
距離，於此拉近。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