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長安,春意已濃。曲江池畔,垂柳如煙,碧波粼粼。今日的曲水亭一帶,冠蓋雲集,車馬如龍,一年一度的“曲江文會”正在此舉行。這並非官方慶典,而是長安年輕士子自發組織、名流雅士齊聚的風流盛事,不拘出身門第,唯以才學見賞。能在此間揚名,無異於在長安文人圈中拿到一張體麵的入場券。
李瑾隨著杜銘,穿過熙攘的人群,來到水邊一處開闊的草坪。草坪上早已鋪陳了數十張錦席,錯落有致,環繞著一方臨時搭建的矮台。四周彩旗招展,侍者穿梭,空氣中彌漫著酒香、墨香與草木芬芳。已有不少士子或坐或立,三五成群,高談闊論,吟詩作賦,氣氛熱烈。
“瑾兄,這邊請。”杜銘今日一身錦袍,意氣風發,引著李瑾向一處視野頗佳的席次走去。沿途不斷有人與杜銘打招呼,目光則好奇地落在他身後的李瑾身上。李瑾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細麻圓領袍,腰束青色絲絛,頭戴黑色軟腳襆頭,裝扮簡淨清爽,既不過分寒酸,亦不顯張揚,襯得他身姿挺拔,麵容清俊,尤其一雙眸子沉靜深邃,在喧鬨場中自有一股從容氣度。
“杜兄,這位是?”一位同樣錦衣華服、麵如冠玉的年輕公子迎上來,拱手笑問,目光在打量李瑾。
“元瑜兄,正要為你引見。”杜銘熱絡地介紹,“此乃我新近結識的好友,宗室子李瑾,瑾兄。瑾兄雖深居簡出,然才學內蘊,見識不凡,尤擅詩文。瑾兄,這位是許元瑜許兄,家學淵源,如今在東宮詹事府任職,乃我輩翹楚。”
許元瑜?李瑾心中一動,立刻想起前次在擷芳樓,杜銘身邊那位氣度沉穩的青袍男子。原來他在東宮任職,這可是個要緊位置。他連忙拱手,不卑不亢:“在下李瑾,久仰許兄大名,今日得見,幸甚。”
“李兄客氣了。”許元瑜還禮,笑容溫和,目光卻帶著幾分審視。他聽杜銘提過這位“詩才驚四座”的落魄宗室子,此刻親眼所見,觀其氣度沉穩,眼神清明,倒不像招搖撞騙之輩。“瑾兄初次來這曲江文會?此處彙集長安俊彥,正是以文會友的好去處。”
“正是初次叨擾,還望許兄、杜兄多多指點。”李瑾微笑應答,言辭得體。
杜銘又將李瑾引見給其他幾位相熟的士子,多是官宦子弟或頗有文名的清流。眾人見是杜銘引薦,又聞其“詩才”之名,麵上倒也客氣,但眼神中難免帶著幾分考較與懷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遠支宗室,憑什麼得杜銘如此看重?
眾人落座,自有侍女奉上酒水果點。矮台上,已有樂伎彈奏起琵琶,曲調悠揚。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詩會也正式進入高潮——即席賦詩。
今日詩會的主持者,乃是禮部侍郎崔仁師的侄兒崔曄,年方弱冠,已是進士及第,頗有詩名,為人也頗自負。他見眾人興致已高,便起身笑道:“諸位,值此良辰美景,豈可無詩?不如便以這‘曲江春暮’為題,不限韻腳,各展才情,如何?”
眾人轟然叫好。曲江春暮,既是眼前實景,又易生發時光流逝、人生際遇之感慨,題目不算偏,正可考驗各人功底與情懷。
一時間,席間或凝神思索,或揮毫潑墨,或低聲吟哦。不多時,便有詩作陸續呈上。崔曄與幾位年長些的名士當眾吟誦、品評。佳作自然贏得滿堂彩,平庸之作也會得到鼓勵,氣氛熱烈而友好。
李瑾安然坐著,並不多言,隻靜靜品酒,欣賞著湖光山色,耳中聽著眾人詩作。平心而論,唐人詩才確是不凡,即便是在這即興場合,也有不少句子清新可喜,意境不俗。當然,也有堆砌辭藻、無病**之作。
杜銘捅了捅他,低聲道:“瑾兄,何不也賦詩一首,讓諸位品鑒品鑒?”他帶李瑾來,就是盼著他能一鳴驚人,自己也臉上有光。
李瑾微笑搖頭:“小弟才疏學淺,諸位兄台珠玉在前,豈敢班門弄斧?賞詩便是佳趣。”
他這般謙遜,反倒讓旁邊幾位士子覺得他或是心虛。一位與杜銘不甚對付的藍衣士子,姓鄭,出自滎陽鄭氏,向來眼高於頂,聞言便笑道:“李兄何必過謙?杜兄可是將你的詩才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今日盛會,正該讓我等開開眼界才是。”話中帶著明顯的挑釁。
許元瑜看了那鄭姓士子一眼,並未說話,隻是端起酒杯,目光落在李瑾身上,想看他如何應對。
李瑾心中苦笑,知道今日怕是難以藏拙了。他本意低調,但既然被架到火上,再推辭反而顯得矯情或無能。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在下便獻醜,作一首小詩,聊以助興,還請諸位方家斧正。”
眾人目光頓時聚焦過來。杜銘一臉期待,許元瑜若有所思,鄭姓士子則麵帶譏誚,等著看笑話。
李瑾離席,緩步走至水邊,負手望著煙波浩渺的曲江池,以及池畔如織的遊人與繽紛的落英。暮春的風帶著暖意,拂動他的衣袂。他腦海中飛速掠過無數唐詩宋詞,須臾之間,已有定計。不能太過驚世駭俗,需貼合時景,又要顯出格局氣度,最好還能隱約透出點不同尋常的視角。
他轉身,對侍立一旁的筆吏微微頷首。筆吏早已鋪好宣紙,磨濃了墨。
李瑾提筆,略一沉吟,揮毫而就。筆走龍蛇,一行行清峻挺拔的行楷躍然紙上:
《曲江春暮感懷》
曲江水滿花千樹,
暮色蒼然入畫圖。
人樂芳時爭載酒,
我獨臨流問荻蘆。
荻花如雪吹還起,
世事浮雲卷複舒。
莫道春歸無覓處,
且看新綠上平蕪。
詩成,筆吏恭敬地將詩箋呈給主持崔曄。崔曄接過,低聲吟哦一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不由又看了一遍,這才清了清嗓子,朗聲誦讀出來。
詩聲清越,回蕩在曲水亭畔。起初幾句,寫景生動,對仗工整,“人樂芳時爭載酒,我獨臨流問荻蘆”一句,於喧鬨中見孤懷,已顯不俗。待到“荻花如雪吹還起,世事浮雲卷複舒”一出,那份對世事無常、時光流轉的深沉感悟,以及“如雪”、“浮雲”的精準比喻,讓在場許多士子為之動容。而最後兩句“莫道春歸無覓處,且看新綠上平蕪”,於傷感中陡然振起,豁達中蘊含生機,境界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