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目光從她洗淨卻難掩憔悴的臉,落到她換過卻依舊遮掩不住單薄的身形,最後,停留在她交握在身前、指節因為緊張而微微發白的手上。
無形的壓力,如同潮水般彌漫開來,比昨夜更甚。陸沉舟不說話時,那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壓迫。
陸明舒垂下眼睫,避開了他過於直接的注視,深吸一口氣,屈膝,行禮,聲音低而清晰:“兄長。”
這一聲“兄長”,比昨夜在混亂絕望中喊出的“哥哥”,少了依賴和崩潰,多了幾分刻意維持的疏離和恭敬。
陸沉舟依舊沒有回應她的稱呼。他走到書案後,坐下,目光掃過那個蓋著白綢的托盤,複又抬起,看向她。
“趙衡死了。”他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陸明舒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心臟還是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她沒出聲,隻是頭垂得更低了些。
“趙府一百三十七口,負隅頑抗者,當場格殺。其餘人等,已押入詔獄。”陸沉舟繼續道,每一個字都冰冷如鐵,“京城與趙衡有牽連的大小官員、商賈十七人,昨夜同步收網,家產抄沒,入獄待審。”
陸明舒的指尖掐進了掌心。如此雷霆萬鈞,如此斬草除根……這不僅僅是清洗,更是一場震懾。陸沉舟在向所有暗中覬覦的眼睛,展示他的力量和決心。
“你,”陸沉舟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發頂,“昨夜去了哪裡?見了誰?做了什麼?”
終於,問到了她身上。
陸明舒緩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此刻任何謊言都毫無意義,隻會引來更深的猜忌和更壞的後果。
“昨夜離開書房後,我去了趙府。”她聲音平穩,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道出,“我想確認趙衡是否真的……心懷不軌,也想……找機會彌補我的過錯。”
“彌補?”陸沉舟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氣微揚,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如何彌補?鑽狗洞,藏身汙穢,劫走趙王氏?”
他果然知道!甚至可能,從她鑽出狗洞那一刻,一切就在他眼皮底下!
陸明舒的後背瞬間滲出冷汗,但她強迫自己鎮定:“是。趙王氏知道一些內情,關於趙衡背後的指使者,關於……他們想從兄長這裡得到的東西。我認為,留著她,或許有用。”
“你認為?”陸沉舟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書案上,十指交叉,那是一個極具掌控感的姿勢,“陸明舒,誰給你的資格‘認為’?誰允許你擅自行動,卷入這等凶險之事?”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但字裡行間透出的冷意,卻讓書房內的溫度驟降。
“我……”陸明舒喉嚨發緊,“我隻是……不想再錯下去。不想……再被人利用,傷害……家人。”最後兩個字,她說得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
陸沉舟看著她,看了很久。久到陸明舒幾乎要支撐不住,幾乎要在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裡潰敗。
“趙王氏說了什麼?”他忽然問,跳過了對她擅自行動的追責。
陸明舒心中一凜,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她不能全盤托出,尤其不能直接提及“那件東西”和“先帝密詔”,那太過敏感,也太過駭人,更可能暴露她信息來源的異常(係統)。但也不能什麼都不說,必須提供足夠分量的信息,證明趙王氏的價值,也證明自己的“有用”。
她斟酌著詞語,將趙王氏供述中關於趙衡走私、勾結北境部族、暗中培植勢力、以及與朝中某位“大人物”往來的部分,選擇性地說出,並強調了賬冊與密信抄本可能藏於趙衡書房暗格。關於“那件東西”,她隻含糊地提及,趙王氏似乎偷聽到趙衡想從侯府獲取某件重要物事,但具體不詳,可能關乎北境邊防。
她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陸沉舟的反應。
他聽得極其認真,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深眸,越發幽暗,仿佛有冰冷的漩渦在其中緩緩旋轉。當聽到“朝中大人物”時,他交叉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聽到“北境邊防重要物事”時,他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銳芒。
“……趙王氏所知有限,且言語多有混亂,但大致如此。”陸明舒說完,垂下眼,“我已將她帶回,關在舒雲軒廂房,兄長可隨時訊問。”
書房內再次陷入沉默。隻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鳥雀的啁啾,更襯得室內氣氛凝滯。
陸沉舟沒有立刻對趙王氏的供述做出評價,也沒有提訊問之事。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個蓋著白綢的托盤上。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捏住白綢一角,緩緩掀開。
托盤上,赫然是一枚染血的、雕刻著猙獰狼頭的青銅令牌,令牌邊緣崩缺了一角,沾滿黑紅的血汙。令牌旁邊,還有幾片碎裂的、似乎是什麼金屬器物的殘片,同樣浸透著暗沉的顏色。
陸沉舟拿起那枚狼頭令牌,指尖撫過上麵深刻的紋路和乾涸的血跡。
“認得嗎?”他問,聲音低沉。
陸明舒看著那令牌,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緩緩搖頭。
“北境,兀良哈部,王庭近衛狼騎的調兵符。”陸沉舟的聲音平鋪直敘,卻帶著一種鐵血般的冰冷,“昨夜,趙衡試圖從密道出城,在城外三十裡處的鷹嘴澗,與接應他的兀良哈狼騎彙合。這令牌,是從狼騎百夫長屍體上找到的。這些碎片,”他指了指那些金屬殘片,“是隨行狼騎攜帶的、特製的破甲箭鏃,專為對付重甲。”
他抬起眼,看向陸明舒,目光如冰似刃:“若非截獲及時,趙衡此刻,已帶著我北境的部分布防虛實,或許還有彆的‘禮物’,安然坐在兀良哈部的王帳之中了。”
陸明舒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私通外敵!走私或許是為了利,但引狼騎入關接應,這已形同叛國!趙衡……他竟然瘋狂至此?!那前世……陸沉舟的“戰死”,真的隻是因為她偷換軍報延誤戰機嗎?還是說,這其中,早有兀良哈部與趙衡乃至其背後勢力的裡應外合?!
巨大的後怕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她。她前世,究竟無知無覺地,參與了一個怎樣可怕的陰謀!
“現在,你明白了嗎?”陸沉舟將令牌輕輕放回托盤,發出“哢”的一聲輕響,“你所謂的‘彌補’,你帶回的趙王氏,在這件事裡,無足輕重。”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卻像最鋒利的刀,剮著陸明舒的心。
“我能處理的,自會處理。你不能碰的,永遠彆碰。”陸沉舟站起身,繞過書案,走到她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他低頭,看著她蒼白顫抖的臉,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不得踏出舒雲軒半步。”
“趙王氏,我會讓人帶走。你,不需要再見她。”
“昨夜之事,到此為止。記住你的身份,也記住,”他微微停頓,眸光深邃如夜,“你永遠是我的妹妹。”
又是這句話。
可此刻聽來,卻比任何嚴厲的斥責和懲罰,更讓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和……禁錮。
這不是保護,這是畫地為牢。是將她與外界的一切聯係、一切可能探知真相的途徑,徹底斬斷。是將她重新塞回那個精致而冰冷的侯府牢籠,做一個“安分”的、無知的、任由擺布的“妹妹”。
那她的任務怎麼辦?陸沉舟的生命倒計時怎麼辦?北境真正的危機怎麼辦?
陸明舒猛地抬頭,想要說什麼,卻撞進陸沉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那裡麵的冰冷和不容置疑,將她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凍結在舌尖。
“回去。”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回窗邊,隻留給她一個冷硬的背影。
陸明舒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她知道,此刻再多說一個字,都是徒勞,甚至可能引來更糟糕的結果。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再次屈膝行禮,聲音乾澀:“是,兄長。”
然後,她轉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沉重的房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仿佛踩在刀尖上。
當她拉開門,刺目的陽光湧進來時,她聽到身後,陸沉舟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是對著空氣自語,又似乎是說給她聽:
“安分待在院子裡。外麵,很不太平。”
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書房內的一切。
陸明舒站在廊下,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守在門外的護衛沉默地對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她抬起眼,望向舒雲軒的方向,那裡此刻,恐怕已多了不少“看守”。
而她的腦海裡,那猩紅的倒計時,依舊在不疾不徐地跳動著,如同跗骨之蛆,嘲笑著她所有的掙紮和努力。
【生存時間倒計時:29天05小時41分09秒……】
囚籠已落。
而她,必須在這囚籠之中,找到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