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蒙兀兒國和奧斯曼禁止印刷各種經書,隻需抄本嗎?”朱翊鈞一愣,沙阿特使的這個請求,不符合大明對他們的認知。
因為經書的神聖性,必須誠心誠意的抄寫,才能體現出那種信仰的堅定,為此阿克巴大帝和奧斯曼的蘇丹屢次下禁令,禁止印刷技術的傳播,這是泰西流傳非常廣泛的一種說法。
從泰西來的特使,大明遣泰西特使的回函,都是這麼說。
文字獄?要有文字才行,隻有手抄本的世界裡,知識的價格會無限的昂貴,隻能成為貴族的專屬特權。
當時朱翊鈞還說,韃清的文字獄連標都治不了,阿拉伯世界,直接治本,朝鮮和倭國,是漢字為階級壁壘,阿拉伯世界,連知識都是不流通的。
因為朝廷因為體製必然存在的僵化,處置問題是滯後的,所以韃清的文字獄,都是在已經釀成了惡劣後果之後,才會掀起,影響已經造成,反賊言論已經傳播的哪裡都是,文字獄治標不治本,而阿拉伯世界直接禁絕知識傳播。
“陛下,這是泰西人故意製造的流言,事實上,奧斯曼王國和蒙兀兒國是因為沒有雕版的條件。”萬士和詳細解釋了其中的詳細,經文裡沒有對印刷的要求,而且奧斯曼蘇丹和蒙兀兒國國王從未如此下令。
萬士和展示了三份證據。
一份萬曆二年,奧斯曼蘇丹穆拉德三世登極時,用雕版印刷的敕令,敕令的內容就是告訴所有人換君王了,內容沒什麼出彩的,但它是雕版的;另外一份則是阿拉伯文的《歐幾裡得求圓周率》;還有一份保護泰西商人兜售「阿拉伯文珍貴印刷書籍和小冊子」貿易權利的敕令,這份敕令很長,通事館也都精心翻譯了。
這三份證據直接呈送到了陛下的麵前,並且做好了翻譯。
“目前來看,人對知識的渴望是相同的,不分地域,即便是這本阿拉伯文的《歐幾裡得》內容簡陋、充滿了錯彆字和錯誤,字母和線條不夠清晰,我們大明任何一位讀書人看到這樣質量的書籍,都不認為它有任何的意義,但書籍,仍然是搶手貨,而且價格極為昂貴。”萬士和解釋了當下蒙兀兒國的困境。
這個時候,萬士和也承認,經過了林輔成改良過的自由學派,是有點東西的,阿拉伯世界是物質條件匱乏導致沒有印刷的縱向、橫向規模,事實上,在王宮裡還是有少量的印刷品在流通,隻不過是質量太差勁了,所以手抄本才會成為流行。
活字印刷術也沒有那麼的強大,因為要活字印刷,就必須要挑字工匠、唱字工匠和雕刻工匠都識字,否則就會出現錯漏,識文斷字之人,在這年代,是高級人才,印刷是個苦差事。
“那麼沙阿特使的意思是,讓大明幫忙印刷嗎?咱大明通事館好像隻有兩個人通事會阿拉伯文。”朱翊鈞覺得可以批準,但大明也很難做到。
“陛下,其實咱們大明對這個精通的人,還是有的。”萬士和俯首說道。
泉州蒲氏,阿拉伯人後裔,甚至影響到了宋元斷代的命運,宋朝對百姓不咋樣,但對泉州蒲氏這些阿拉伯人不薄,後來泉州蒲氏把逃難到泉州的趙氏宗親,悉數出賣給了忽必烈,換取了官職,大明建立,朱元璋禁止泉州蒲氏參加科舉,泉州蒲氏多改趙姓、吳姓。
萬士和講這些,主要是講縱向規模,南宋就已經和阿拉伯世界溝通,還講了橫向規模,大明的商船也是要和大食人做生意的。
“那就準了。”朱翊鈞真的是什麼生意都做,印經書可是一門一本萬利的買賣,賺錢嘛,不寒磣。
萬士和也不是突然而然的提及此事,主要是為了接下來要商議的事兒。
“廣建社學。”張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麵色是有些猶豫的,大明是沒有那個本錢去搞普及基礎教育的,張居正真的很想做,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這是個折中、綏靖的法子,但這個新學政的法子推出去後,會釀出什麼風波來,那就不好說了。
“要不等戚帥凱旋?”張居正握著奏疏,沒有打開,而是準備收回去,這是個路徑依賴,之前好幾次,都會等,沒有壓艙石,張居正心慌。
利得稅、還田疏,這兩樣東西已經刺激勢要豪右了,雖然還田疏偷偷摸摸。
“我倒是覺得不用等。”王崇古開口說道:“多大點事兒,還用出動京營?按照水程,水師回鎮不過百日而已,勢要豪右也是人,也是怕死的,一盤散沙,何懼之有?”
大明水師在武裝巡遊倭國,大明京營在征伐河套,看似大明沒有壓艙石,政令需要推遲執行,但王崇古站在勢要豪右的角度去看,不覺得這有什麼。
“雖然他們沒有聯袂,但存在普遍共識。”張居正搖頭準備將奏疏收了回去,還是等戚繼光回來穩妥。
“不如先紮根在工兵團營上。”王崇古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總歸是要試點的,那就在工兵團營上試試,工兵團營的勞動強度極大,在這種環境下,讀書還有點眉目,那就是可造之材,可以大範圍的遴選掉學渣,培養人才。
過濾學渣,過濾不了人渣,而委培契約的履行,就是過濾人渣。
張居正收回奏疏的手停下了,他猶豫之間,還是收了回去,滿臉愁容的說道:“還是算了。”
王崇古斟酌了一番說道:“先在工兵團營試試唄,然後推而廣之,到官廠團造法之中,這樣一來,也算是徐行圖之,不算是吹求過急了。”
“還是太難了。”張居正一臉為難的說道。
王崇古想了想說道:“這有何難?拿來我看。”
張居正把奏疏遞給了王崇古,王崇古看了半天,頗為肯定的說道:“此事有何難?先在工兵團營試著,反正有京營銳卒講武學堂的經驗可以照抄。”
王崇古不覺得張居正的奏疏有什麼離經叛道的地方,而且不是很難實現,朝堂上出身軍戶的進士大約為三成,剩下七成多為民籍,朝堂的賤儒疑似太多了,工兵團營也是軍戶。
經費很充足,二十萬銀,七萬人的工兵團營能遴選出三千學子就足夠用了,隻要能試點成功,就可以一點點的鋪開了。
“試試看?”張居正仍有疑慮,但還是想試試的樣子。
王崇古和張居正就細節進行了溝通,比如學前遴選、入學、委培時間、委培契約等等內容,尤其是違約的懲罰上,王崇古和張居正有些意見不同,王崇古認為應該罰錢,一罰五百,六十銀的束脩,罰三萬銀,賠不起直接流放,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張居正的意見則是革除功名、永不敘用、三代不得恩科之類的傳統懲罰。
罰錢乾脆直接,而且一輩子都得還債。
王崇古的意見,讓廷臣們眉頭緊皺,王崇古有點過於陰損了。
委培學政的範圍除了綏遠,還有呂宋、舊港、長崎、琉球等海外總督府,這些契約通過海事學堂實現,也算是雙規試點。
朱翊鈞在台上麵色嚴肅,而朱翊鏐則是歪著頭,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哥,冤大頭似乎又上了先生的當啊,先生哪裡是猶豫,分明是再給王崇古下套,哥,我說的對不?”
“你這麼聰明,為何執著於萬國美人呢?”朱翊鈞當然看明白了,王崇古敗給了自己那奇奇怪怪的勝負欲,王崇古太想證明自己了,太想要工兵團營能夠實現,以致於下意識的忽略了張居正下的套兒。
“冤大頭真的沒看出來是個套兒?”朱翊鏐選擇了岔開話題,賤儒那點伎倆,朱翊鏐也學的七七八八。
朱翊鈞思考了片刻說道:“哪怕是個套兒,現在的王次輔也得一頭紮進去啊,不對,你給人取什麼外號?王次輔就是次輔,胡說八道個什麼。”
朱翊鏐低聲說道:“廷臣們都說他鬥不過先生,被先生給利用了,還田疏的事兒。”
起初王崇古的確是上了張居正的當,明明是反對還田疏的,但最後卻成了先登陷陣,衝鋒在前,這廷臣們都知道,私下討論也很正常。
楊博看人很準,王崇古真的易怒,就是說他容易被情緒左右,他其實也不怎麼害怕亂臣賊子,亂臣賊子那點伎倆,他門兒清,誰還不是個亂臣賊子啊!
所以即便是現在王崇古沒意識到上當,一會兒浮票寫好落印的時候,也該想明白了。
果然,浮票剛寫好,王崇古的臉色就變了,他嘴角抽動了下,臉色變得無奈起來了。
每天上當,上了一當又一當,當當花樣不一樣。
王崇古很清楚,這次是中了張居正示弱的把戲,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在他上了那本《請均田役疏》之後,張居正就不可能放過他了。
是的,在那一刻,他已經在曆史變革中,完成了轉身,從那一刻起,張居正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賊船的投名狀都納了,想下船,門都沒有。
王崇古歎了口氣,隻能說,無法掙脫隻能享受了。
“對於官廠的姑息裙帶之事,臣擬定了個章程,陛下朱批說可行,這是官廠的法例之一,日後這官廠遴選會辦、代辦等官吏,需要經過官考遴選,總體隻有一個原則為逢進必考,逢考必嚴,逢監必慎。”王崇古對於前幾日陛下視察永定毛呢廠發現的問題,拿出了具體章程。
要進必須考,考的內容和官考遴選是有差彆的,代辦、會辦的管理崗位是考專業技能,同樣要求三年到五年的實際經驗,外行指揮內行,不過數年,牆倒屋塌,官廠團造法,可是王崇古翻身的本錢,他自然慎重。
而逢考必嚴,則是遴選的過程要嚴格,對題麵嚴格要求的同時,還要奏聞工部,到總辦這個級彆的遴選,則是要奏聞陛下定奪,這幾乎已經等同於進士殿試了,唯一有問題的就是給陛下找了麻煩。
逢監必慎,官廠團造的考成法,要嚴格執行到位,采用和考成法一樣的草榜糊名,底冊填名進行考成,這監察還要走訪工匠,最終得到結果,並且三本賬,一本官廠,一本工部,一本吏部,考成主要針對官吏。
“殺雞宜用牛刀,治小國亦用禮樂。”王崇古這套動作,看似有點用力過猛了,考成法的大棒是砸在百官身上的,官廠隻有總辦才有官身,其餘定多算是吏員。
可是王崇古此番如此大動乾戈,是為剛剛起步的官廠團造法保駕護航,這是大明新政裡一項極為重要的力量,是大明變法源源不斷的動力源泉,不容有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