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重緩急,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海瑞還是能夠分得清的。
「原來海總憲也是循吏。」王崇古笑著說道:「都是為了陛下辦事。」
「自然。」海瑞沒有糾正王崇古的話,的確是為陛下辦事,但也是為大明辦事。
馳道的修建,陛下其實賺不了幾個錢,真的賺錢,多去海外弄點種植園來錢的速度更快,說到底,陛下心裡裝著天下黎民,所以政令上,還是以建設大明為主。
京開馳道可是真正的陛下自掏腰包修的馳道,陛下不掏這筆銀子,也沒有人指責陛下。
但王崇古說的也沒錯,陛下心懷天下,陛下=大明,在陛下身上,是成立的,在道爺和隆慶皇帝身上,是不成立的。
自萬曆元年以來,皇帝沒有從國帑要過額外的一厘錢,甚至幫國帑度過難關,連利錢都不要。
陛下借錢給泰西
時,利息要的高利貸看了都豎起大拇指,展期的玩法,連大明勢要豪右都的說一聲,朘剝,還是得看陛下。
「我這裡有本奏疏,海總憲看看要不要一起聯名上奏。」王崇古抖了抖袖子,從裡麵拿出了一本奏疏,海瑞看完之後,眼前一黑,多少有點沒繃住。
這奏疏的內容極為炸裂,是萬士和搗鼓出來的,送到了王崇古這裡,問王崇古是不是要***。
海瑞想了想,還是在這三本內容大致相同的奏疏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選擇了告辭。
這本奏疏在大臣手裡兜兜轉轉,最後送到了文淵閣,而後送進了通和宮的禦書房。
朱翊鈞看完了奏疏,也是一臉呆滯的問道:「這裡麵怎麼還有海瑞、沈鯉的名字?」
「海總憲去尋王次輔問這鼎建大工反腐的事兒,王次輔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說完了經驗後,就拿出了這本奏疏,海總憲不簽也得簽,否則日後,海總憲還怎麼去詢問王次輔呢?」
「少宗伯是禮部堂上官,這奏疏出自禮部,部議通過,少宗伯自然要簽字。」馮保說明了其中的詳情。
海瑞是被強行綁到一起的,但凡是這種事海瑞大多數時候都不參與,這次是碰到了,躲不過,隻好簽字,沈鯉更是當事人,躲不過去還不如大大方方的寫好自己的名字。
奏疏的內容,大抵可以歸結為一句話,那就是大明廷臣聯合對皇帝使用了活字印刷術。
五龍馳道要變成了六龍馳道,修往開封的馳道,本身就是京廣馳道的一部分,前期的繪測和規劃工部早就做好了,就等銀子到位後,開始征召民夫,甚至連官廠的選址都確定好了位置,這個時候一個問題就出現了,馳道需要指示標牌。
比如北京西站、西直門、煤市口、菜市口、德勝門、北大營這些都需要掛牌額,每一個牌額都讓陛下親筆題寫,那是浪費皇帝時間。
那麼指示標牌全部用朱翊鈞的大字,挑選出來寫好的字,組成指示標牌牌額,就成了禮部給出的答案,陛下大字素來喜歡俗文俗字,而且讀書這十多年來,字體極為規範,極其容易辨認的同時,還能將忠誠二字,寫滿馳道的每一個角落。
忠誠!
將陛下這些年寫的字,都收集整理起來,活字印刷,這很有可能創造出一種類似於隸書、楷書、館閣體這類的字體來。
禮部動心起念也不是單純的為了拍馬屁,主要是陛下的字體沉穩中帶著銳利,好看的同時,也確實適合辨識。
這奏疏的內容,海瑞、沈鯉之類的人,一向是敬而遠之,畢竟是諂媚的行徑,這次趕上了,一報還一報,這官場上也是講人情往來的,王崇古幫忙,海瑞不幫忙,那日後就沒人幫海瑞了。
這本來是個會被人噴的體無完膚的做法,但有了海瑞、沈鯉的加入,事情就變的不太一樣了。
畢竟海瑞是骨鯁正臣,沈鯉是第二骨鯁,二人算是用自己個人的名聲,維護了廷臣們的名聲,規範書寫,方便辨認,這怎麼能是媚上行為呢?這分明是為了大明變得更好!
「這些個讀書人拍起馬屁來,當真是不知廉恥!一天天正事不乾,淨琢磨著這點事兒。」馮保一臉嫌棄還帶著些憤怒的說道,大明外廷大臣搶了內監的活兒,馮保不生氣才怪!
宦官居然在拍馬屁這件事上輸給了外廷,實在是讓馮保氣不打一處來,這種拍馬屁上的落後,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是新辟之地,各地朝向京師的門都叫通和門這件事。
讀書人真的用心拍馬屁的時候,宦官根本就不是對手。
「下章禮部用隸書吧,就不必用朕的字了。」朱翊鈞想了想還是否定了這本奏疏,他主要是怕社死,走到哪裡都看到自己寫的字被掛
的到處都是,多少有些尷尬。
倒不必擔心有人模仿皇帝的筆跡偽造文書辦壞事,公文裡最重要的是印章,而不是字,絕大數人都不知道,皇帝的章是三寸,一品二品為兩寸五分,以下每一級減一分,官越小,章越小,偽造印章可是個技術活,當然也很刑就是了。
朱翊鈞也在長大,他的字體也在變,變的更加大氣磅礴,變得更加銳利。
而且這種事要反複推辭兩次,然後在群臣相請的情況下,朱翊鈞作為皇帝,用一副‘都是你們害苦了朕"的樣子答應下來,才算是符合禮法和中庸之道,他也不想的,都是朝臣們反複請命。
朱翊鈞選擇了推辭,禮部很快就把第二封早就準備好的奏疏,送到了通和宮內,再次被否定後,禮部當天就把第三本諸部明公簽好的奏疏送到了宮裡,朱翊鈞勉為其難的將奏疏留中一天,第二天發還文淵閣,十分‘無奈"的同意了禮部所請。
馳道所有沿路的指示標牌,都會采用皇閣體,就是皇帝還在讀書時候的字體。
萬士和再一次被罵的狗血淋頭,見過拍馬屁的,就沒見過這樣拍馬屁的,乾脆也不要叫萬軟骨了,叫萬無骨好了,還連累著海瑞、沈鯉的名節一起受損!大宗伯萬士和根本不作回應,他忙著呢,哪有功夫回應這個?反正陛下最後答應下來了。
禮部諂媚,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乾出這種事來,也不稀奇,關鍵是奏疏上還有海瑞、沈鯉這種骨鯁之臣的簽名,就讓批評變得尷尬了起來,這兩位的名聲可是極好的,所以仕林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就當這件事從未發生好了。
皇閣體,是一個插曲,科舉還是坊間關注的頭等大事。
會試之後便是殿試,殿試分為了兩場,一場是經學,一場是算學,倒是算學那場進行的時間更久更長,皇帝更加注意,五十個算學進士,最終隻有二十一個人通過了格物院的遴選,其餘二十九個人,都將前往皇家理工學院任教,可以任教時候,繼續備考皇家格物院。
有些不是天賦有限,而是沒有經過係統的算學教育,才不會一些題的解法,甚至連見都沒見過,經過係統學習後,這些人考入皇家格物院的幾率很大。
朱載堉、邢雲路對李開芳滿意的不得了,都是算學一道的天才,自然有許多的共同話題。
京師極為熱鬨,金榜題名者自然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落榜之人,則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的落寞。
五千舉人雲集京師,最終隻有三百五十人成為了新科進士,其餘都是失敗者。
而朱翊鈞拿到了戶部寫的一本奏疏,這本奏疏是階級論第一卷的延伸,將窮民苦力和鄉賢縉紳進行了明確的區分,究竟什麼樣的人家才能稱之為鄉賢縉紳?
貧佃民,一戶田畝不足五畝之地,一口人不足一畝之家,就是赤貧佃戶;農戶,則是一戶田畝不足二十畝,每口五畝地為農戶;上農戶,一戶田畝不足五十畝,每口十畝左右為上農;中人之家,則是一戶田畝不足百畝,每口不足二十畝為中人之家。
這個範圍內,都是窮民苦力的範圍,連中人之家都是如此,中人之家勉強能算作是寒門了,但一旦有天災人禍,土地黔首,中人之家仍然會快速向下滑落,就比如李開芳的父親沒有病逝之前,就是中人之家,久病纏身,中人之家變成了生計都沒有保障的赤貧。
隻有一戶田畝超過了三百畝,每口五十畝以上的殷實戶,才有資格稱之為小富即安的鄉賢,一戶田畝超過了千畝,每口過百畝,才算縉紳。
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劃分,以此來劃分,大明已經完成普查丁口和清丈的山東、南直隸十四府、北直隸等地,貧佃戶、農戶、上農占比為86.
64%,中人之家占比為3.08%,鄉賢縉紳及以上,為10.28%,這符合之前戶部對大明整體情況的預估,即天下八成赤貧,鄉野之間九成八的農戶都處於破產邊緣。
部分上農、中人之家,拚儘全力,也能夠供得起一個脫產的讀書人。
戶部上這道奏疏,隻是陳述現狀,既沒有說存在的問題,也沒有說解決的辦法,意思也很明確,大明的確在日新月異的發生著變化,但情況依舊不樂觀,隨著萬曆維新的持續推進,根本性的矛盾出現在了朝廷的麵前,大明再次偉大的道路,道阻且長。
大明已經足夠好了,大明新政是不是可以停下來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此時停下來,就意味著,新政的一切都會毀於一旦,新政不能退,不能停,因為身後就是萬丈懸崖,身後是豺狼虎豹。
新政在持續推行,一則好消息傳到了京師,在船塢裡的飛雲號,終於開始準備下水了。
飛雲號是基於快速帆船設計的風帆戰艦,整個船隻就是為了戰爭而生,可以說是武裝到了牙齒,大明具備風帆戰艦的製造能力,意味著大明可以進行遠洋作戰了,這一點對大明開海非常非常重要。
風帆戰艦相比較商舶更加複雜,而且由於存在大量火藥,如何進行保管和管理,形成戰鬥力還需要一段時間。
但這也是世界上第一艘風帆戰艦,它的下水標誌著大明開海,正式看向了全球。
商舶販貨四洋,是需要武力去保護的,否則數量眾多的種植園,也不過是案板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