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說起了自己的手段,他通過查賭告訴所有經辦之人,他什麼都知道!
顯然王崇古知道的其實不多,但下麵辦事的人,總是把上位者想象成無所不能,連藏在工地裡的賭坊,都能被王崇古給發現查辦,那鼎建大工的那些貓膩,王崇古能不清楚?畢竟王崇古當年都乾過!
這樣一來,的確有效的震懾了膽大包天之徒。
再加上,王崇古本身允許合理的損耗,工地上的事兒,若是真的去斤斤計較,也確實很難做到。
“其實,臣都是跟陛下學的。”王崇古俯首說道。
“跟朕學的?”朱翊鈞一愣,搖頭說道:“王次輔,這是愛卿的本事和能耐,和朕有什麼關係。”
“有一年陛下去毛呢官廠,那個劉七娘跟陛下抱怨,毛呢官廠有人縱容賭坊開在官廠裡,陛下下旨讓臣嚴查,臣查了一圈,發現這個法子,相當好用。”王崇古說起了自己這一招的淵源,也不是他王崇古突發奇想,而是多年實踐累積的經驗。
也是自那次之後,刑部尚書王崇古學會了用抓賭來威懾工地上大大小小的肉食者們,吃可以,但吃相太難看不行,吃可以,但是把鼎建大工吃垮了不行,皇帝要他的命之前,王崇古也一定先要了這幫闖禍之人的命。
“如此,那也是愛卿的能耐。”朱翊鈞笑著說道:“循吏是這樣的,在踐履之實中,會不斷的總結經驗教訓,但是賤儒不是這樣的,我是完全正確的,我沒錯,錯的是世界,朕都不敢如此說,但是這些個賤儒,就如此認為,而且理所應當。”
“都察院禦史到西山煤局做工的事兒,愛卿費心了。”
朱翊鈞把賤儒扔到西山煤局去下窯,物理上接地氣,其實也沒打算讓他們真的生產多少產品,就是為了羞辱,為了出口惡氣。
這幫個賤儒,到了官廠,恐怕能折騰出減脂餐這種玩意兒出來,畢竟孔夫子提倡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作為士大夫階級,這些個賤儒到了官廠,也要把官廠重油、重鹽、高熱的食物變成減脂餐,也不意外。
畢竟不是生產乾出什麼逆天的事兒,都不意外。
所以,王崇古確實費心了。
王崇古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出來,他其實很想告訴陛下,賤儒到了西山煤局其實受不了多少罪,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勞動改造這種事兒,不太符合踐履之實。
因為這年頭,士大夫是貴人,西山煤局都是窮民苦力的小人物,他們對這些士大夫天然敬畏。
王崇古攬下這個燙手的山芋,主要是為了避免士大夫們去挑糞,他其實完全可以不管的,但最終還是為了士大夫這個集體的顏麵,做出了選擇。
王崇古管了,仍然要挨罵。
“次輔今日所言,對朕多有啟迪,謹受教。”朱翊鈞結束了這場奏對,王崇古、王謙這對父子辦事,就很有趣。
王謙去四川的時候,沿途最喜歡逛青樓,通過青樓的產業,看當地的治理水平,一旦青樓女子質量很高,那地方官治理的就是一塌糊塗,青樓女子質量很差,那就是百姓安居樂業,社會矛盾衝突並不激烈。
和王謙這種奇怪的標準化一樣,王崇古看工地好不好,就看挑著貨擔賣飯的走卒販夫。
“臣告退。”王崇古把自己的心肝脾胃挖出來給陛下看了看,然後俯首告退,臨走的時候,王崇古看了一眼張居正,這一眼很是複雜,最多的是羨慕。
當初的僭越之罪,其實深深的影響到了現在王崇古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陛下雖然重用他,但從來沒有信任過他。
信任,王崇古從來沒有獲得過信任。
陛下的信任是格外珍貴的,那是多少聖眷都換不來的。
但人生真的重來一次,王崇古也很清楚,自己仍然會重蹈覆轍。
他活到這個歲數,其實早就過了後悔的年紀,選錯了也就選錯了,一遍又一遍的後悔,隻能讓自己更加懊惱過去的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後悔,總尋思當初如何如何,現在會更好,那是在欺負過去的自己。
眼睛長在前麵,路也在前麵。
走出了文華殿的王崇古看著烈陽當空,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語的說道:“現在這樣,也挺好。”
王崇古腳步輕鬆的離開了文華殿,他選擇了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他就是他,從來沒有變過。
“但凡是打過倭寇的朝士,還是有可取之處的。”朱翊鈞看著王崇古的背影,由衷的說道。
戚繼光、譚綸、汪道昆、王崇古、石茂華。淩雲翼、殷正茂等等,都是抗過倭的人,打過倭寇的朝士,沒有一個是賤儒,無論他的立場如何,能力都是極其出眾的。
“王次輔在做事這方麵,臣還是非常認可的,可稱之為經邦濟國之乾城。”張居正對王崇古的能力做出了高度的評價,當然也隻是做事方麵。
這段時間張居正也不吵著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要致仕了,完全是王崇古在朝,張居正實在是放心不下,這家夥越能乾,張居正就越要在朝中待著,防止這家夥舊病複發,他在,王崇古看到張居正那張臉,就能記得當年挨打挨的有多疼。
隻有真正挨了鐵拳的人,才知道鐵拳有多疼。
“馮大伴,你親自到東華門外的正衙鐘鼓樓去看看,朕倒是要看看王次輔說的對與不對。”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
王崇古猜對了,朱翊鈞的確不信任他,他說的話,也要踐履之實的印證下。
馮保俯首領命,帶著幾個小黃門去了東華門外,距離很近,馮保還讓小黃門喬裝打扮了一番,去詢問走卒販夫們,這工地上的詳情。
朱翊鈞則是在文華殿,和張居正聊起了國事,大事開小會,天大的事兒開閉門會,朱翊鈞和張居正討論的主要還是淩雲翼上奏請均田役。
“淩部堂也算是先生的人,先生不支持他,朕也是非常意外的。”朱翊鈞說起了淩雲翼和張居正的關係。
淩雲翼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和張居正是同榜,也算是張居正的黨羽,嘉靖二十六年金榜題名之後,淩雲翼被授予了南京工部主事,曆郎中,次年出為浙江僉事,以抗倭功進江西左參政。
淩雲翼也抗過倭,披堅執銳帶著軍兵們一起,並且以抗倭之功升轉。
嘉靖二十八年,淩雲翼父親和母親去世,淩雲翼被朝廷以金革無辟為由奪情,在嘉靖四十年,在倭患漸止後,淩雲翼上奏請致仕丁憂為父母守孝,一直到隆慶年間,才再次被啟用。
淩雲翼和張居正出身不同,淩雲翼家境,可謂是:家居頗寬縱,號稱太倉半縣之家。
淩雲翼追求的就是青史留名,他家裡有塊大石頭,上麵寫著‘華表石’,他離家的時候,對父母說,每立一功,就要刻在華表石上,但最終就刻了4行127個字,隻記錄到了他考中了功名,後來淩雲翼再也沒有刻過字了。
那是少年意氣,也是淩雲翼因為抗倭事兒,不能回鄉丁憂,為父母送行的痛,那時候,忠孝不能兩全。
“陛下,淩部堂以前的確算是臣的人,但他到了廣州接替了殷正茂的差事後,就不能這麼算了,臣已經無法庇佑他了。”張居正搖頭說道:“他在兩廣闖下了好殺人的名頭,這種人在官場上叫傷官人,不被官場所容。”
傷官是八字命理的一個概念,按照朱翊鈞的理解,就是大缺大德,淩雲翼、殷正茂,張居正都保不住,他們隻能托庇於陛下,一如戚繼光成為京營總兵官後,就完全聽調禦前了。
所以,戚繼光、殷正茂、淩雲翼,這些都是和張居正、萬士和一樣的帝黨。
“那淩部堂所請之事,先生以為如何?”朱翊鈞說起了均田役的事兒。
說誰的人,在官場這個贏家通吃零和博弈的地方,完全是個虛妄的事兒,背刺時刻都在發生,王崇古天天摁著晉黨刷聖眷,但的確存在派係,黨內無派才千奇百怪,晉黨裡還有王崇古係、楊博係等等區分。
哪怕不以黨羽區分,也可以用派彆去區分,無外乎換個名字罷了。
請均田役不宜操之過急,張居正和皇帝仔細聊了聊這個事兒,很容易被人抓到空子,而且馳道沒修通之前,工兵團營出一點亂子,都是天大的事,為了新政的持續和根基穩定,還是暫緩,至少等馳道貫通再言此事。
馮保在一個時辰之後就回來了。
“陛下,臣去東華門外看過了,還沒到中午,挑貨的貨郎為了搶位置,都擠來擠去的,還吵嚷了幾場,這些挑貨郎的貨擔上有葷腥,雖然隻是飄了一層重油,而且是比較便宜的棕櫚油,而不是豆油,但也是油花,一大碗麵裡帶一兩的肉,作價十五文。”
“沿街貨郎就臣看到的就有一百七十二個攤子,小黃門去問生意好不好,還被罵了耽誤做飯。”
“也正如王次輔所言,這些貨郎行走四方,但凡是沒人或者沒錢吃飯的地方,他們就不會去。”
“臣還帶了一份回來,時間短,臣讓小黃門繼續在鐘鼓樓外的工地盯著,內帑太監崔敏在核鐘鼓樓的賬,預計三五天才會有結果。”
“帶回來一份?呈上來。”朱翊鈞興趣盎然的說道。
一大碗重油重鹽高碳水的麵條,放在了朱翊鈞的麵前,還飄著香料的香味兒,麵裡的醬料很重,肉不是裡脊,但也是大塊肉,一兩肉雖然不多,但也夠吃了,一兩肉、二兩菜葉,一斤八兩的麵,滿滿的一大碗。
“拿雙筷子來。”朱翊鈞打算嘗一嘗。
張宏俯首說道:“陛下,不能吃。”
“怎麼不能吃?百姓吃的,朕吃不得?”朱翊鈞看著張宏極為不滿的說道。
張宏理直氣壯的說道:“大醫官說了,陛下不能吃重鹽,重油也不行。”
“朕是大明皇帝!朕吃什麼,朕都說了不算嗎?!”朱翊鈞一拍桌子指著張宏說道:“去拿雙筷子!”
“那陛下斬了臣吧。”張宏十分光棍的往地上一趴,直接請罪,也不廢話,直接請斬,管皇帝那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張宏俯首貼耳,極其恭順的大聲說道:“臣就是陛下家奴,賤命一條,死也就是死了,但陛下肩負日月,乾係著江山社稷,隻希望臣走後,陛下看重龍體。”
皇帝你要是個無道昏君,躲在後宮裡玩萬國美人,對朝政不管不顧,你愛怎麼折騰那還不是隨心所欲?既然要當真正的皇帝,既然要朝綱獨斷,既然要做天下之主,就該明白自己扛起來的是天下,皇帝的健康就等於大明江山的健康。
能不能吃,自己心裡沒點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