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若是陷入了商品劣勢,自然要想方設法的對海貿設限,保護本國的產業,但現在大明是絕對的商品優勢,這是另外一個層麵的戰爭,經貿戰爭。
申時行十分明確的說道:“萬曆元年以來,每年流入大明的白銀,從最開始的490萬銀到萬曆六年增加到了650萬銀,再到去年的1060萬銀,大明不能因為朝鮮方麵的戰爭,打斷這一進程,持續增加的白銀流入,才能有力的促進腹地商品經濟的發展,改善民生。”
白銀從過去的被動流入變成了現在的主動流入,除了白銀流入之外,開海帶來數不勝數的原材料,大明手工工商業因為開海蓬勃發展,如果因為朝鮮這一仗,阻礙甚至是打斷這一進程,這對大明朝而言,打贏了也是輸了。
簡而言之,一切都為了自由貿易!
“誠如是也。”孫克弘這才放心了下來。
申時行手中的茶杯轉了轉,問道:“孫商總啊,你看,白銀仍然在堰塞,就是中間有道堤壩,銀子在這邊堵著流不下去,而百姓呢,如饑似渴等著銀子,就是沒水喝,這個問題,陛下來了,解決了一部分,修了浙東運河,修了南杭、蘇杭馳道,但這銀子其實還是堵著。”
“孫商總是個生意人,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呢?”
孫克弘陷入了思索,申時行已經官複原職,現在是戶部左侍郎巡撫鬆江府、浙江,他再過幾年入京,肯定是要入閣了,那麼這個問題,一旦回答的不謹慎,影響是非常深遠的。
孫克弘半側著身子說道:“這堰塞湖的堵塞物,不能一下子炸掉,沒有溝渠,這大水漫灌下去,那不是讓百姓喝水,而是洪災,而且更下遊的百姓,還是沒水喝;也不能任由堵塞物在侵蝕之下,自己瓦解,那時間太久了,百姓都得渴死了。”
“這究竟該怎麼把水灌溉給需要的田,是個需要耐心的活兒。”
“王次輔給的藥方是官廠,以內帑國帑的投資為主,營造一個個的官廠,由官廠凝聚出一個個的產業群,讓百姓們有活乾,勞有所得,這是一個法子。”
“元輔開的藥方是清丈還田,萬事農為先,民以食為天,就小農經濟那個封閉經濟下,土地大量拋荒,沒有糧食,什麼都沒有,讓百姓有田種,是根本,這是一個法子。”
“陛下給的辦法是修路,五龍馳道、京綏、京開、京密馳道,嘉汴馳道,南杭、蘇杭,運河,下重注投資開海,營造各種各樣的官廠、種植園,也是讓百姓有活乾,勞有所得,能吃的飯,生得起娃,以工代賑,這也是個法子。”
“三管齊下,三駕馬車,我大明再次偉大,指日可待!”
“但讓我說,咱大明還缺了一樣。”
“哦?”申時行笑著說道:“那缺了哪一樣呢?”
孫克弘十分鄭重的說道:“以陛下為主導的三駕馬車是大明發展的主要力量,這種主要力量足夠宏大,但不夠精細,確切地說,朝廷也是由一個個人來組成的集體,為了避免臃腫和僵化,朝廷也不能無限製的擴張,朝廷的力量終究是過於寬泛了,這個時候,民營,就有了自己的靈活優勢。”
“申巡撫,我就是個商人,怎麼開藥方,我不知道,也沒那個本事,我隻是模糊的覺得,這是條路。”
孫克弘陳述了一個事實,大明朝廷不是無所不能的,讓大明再次偉大的曆程中,主要力量還是朝廷的三駕馬車,但更加精細的溝渠,需要萬民共同來完成,而在這個過程中,如何發揮好新興資產階級的積極作用,抑製其消極作用,就成了極為重要的議題,甚至是申時行入京後的主要矛盾。
“善。”申時行點頭,他認可孫克弘的說辭,讓大明再次偉大,需要大明所有人一起去做。
“申巡撫以為呢?”孫克弘想要打探一下申時行的想法。
申時行言簡意賅的說道:“人。”
在申時行看來,經濟不複雜,短期內看政策,中期看土地,長期看人口。
鬆江府的欣欣向榮,自然是政策,但現在也逐漸來到了看土地的地步,但長期來看,肯定是看人口增長,這對大明也是如此,申時行隻說了一個字,可謂是惜字如金,但態度已經非常明確了。
“還是申巡撫高明啊。”孫克弘再次俯首,他問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兒,選擇了離開,孫克弘看到的是表象,而申時行看的是根本。
申時行打開了一本奏疏,這本奏疏他寫了很久很久,裡麵都是他到鬆江府後的總結,內容也是幾經更易,但到了回京那一天,他會完成自己的奏疏。
在萬曆元年之前,大明已經有了係統性崩潰的征兆,這不是危言聳聽,文恬武嬉的背後,是大明稅製的徹底崩潰,是實行了近兩千年的實物稅在崩潰。
實物稅的全麵崩潰,向貨幣稅轉變,是發展的必然曆程,這是不可阻擋的曆史大勢,這是生產力不斷發展的結果;
大明缺銀少銅,沒有完善的鑄幣,又嚴重阻礙了大明由小農經濟轉變為商品經濟;
商品供應匱乏,導致白銀過度集中堰塞,且無法疏浚。
這三個問題,就是一個無解的三角,而且是彼此加重的惡性循環,萬曆維新十四年,其實就是在給這個曆史轉折期一個藥方和答案,目前看是行之有效的,一個死循環被大明君臣所破局,這個曆史轉折是危機,自然也是機遇,大明抓住了這個機遇浴火重生。
不過在申時行看來,萬曆維新並不完美,是需要修修補補的,而他這本奏疏就是總結,去修補那些他看到的危機,和朝堂明公沒有發現的危險。
“這孫克弘是個聰明人啊,陛下投什麼,他就跟著投什麼。”申時行合上了奏疏,孫克弘總是緊跟朝廷的步伐。
當有人勸孫克弘的時候,孫克弘就會痛罵一聲:你們這幫窮鬼,難道比陛下更懂得花錢?!
陛下是大明最富有的人,這一點沒人會質疑,但陛下的銀子,又是大明這個集體所公有的。
大明皇帝在南衙投資了一千五百萬銀,這些銀子主要是索餉索來的,為了消化這些銀子,南衙龍江造船廠附近數十個官廠拔地而起,而這些官廠正在聚攏各種各樣的產業,這裡麵有一項產業,拿走了近一百萬銀的投資,那就是南京鑄錢局。
孫克弘就跟著鑄錢局投入了一大筆錢,大約有五十萬銀,來為鑄錢局配套,鑄錢局要赤銅,但海外來料大部分都是銅料,把銅料加工成赤銅,賣給鑄錢局,這個行當南衙普遍認為不賺錢,但孫克弘就是要投。
南京鑄錢局有銅爐一百二十座,招鑄幣工匠為六千人,一個爐上有工匠五十人,為了防止盲目擴產的種種問題,赤銅加工就隻能依賴民間,而南衙商賈們覺得不賺錢的原因,就是銅爐鑄錢是要利潤的,官廠收赤銅的價格肯定不高。
但孫克弘認為,價格不高利潤不厚不是問題,量大就夠了,作為整個江左江右最大的鑄錢局,其規模肯定還會擴大,隻要足夠量大,利潤就會豐厚無比。
而申時行手中的資料顯示,孫克弘又對了,他這次要賺大錢了,因為一百二十座銅爐一年隻能消化掉六百萬斤的赤銅,而每年海外流入的赤銅銅料就超過了一千一百萬斤,而且還在快速增加,而大明對銅錢的需求是無止儘的,來料加工這是長線買賣,人走廠還在。
鑄錢局的擴張,為南方經濟注入了新的活力。
申時行有點忙,他兼領浙江巡撫,主要是浙江的事兒千頭萬緒,最近浙東運河又鬨出了貪腐案,這河才剛開始,就已經弄出了如此鬨劇,這個案子有點複雜,問題不在貪腐上,讓申時行都感覺有點棘手。
杭州府工房主事張昂,他貪的倒是不多,滿打滿算就二百兩銀子,但問題是,他用的是倭奴。
書役張昂令各作募人,日給工食銀二分五厘,另給銀五厘置辦家夥什,就是說大明本地雇役,一天一個人最少要給三分銀,兩分半是工食,還有五厘就是用來租賃乾活的各種工具。
張昂一合計有點貴,就問了海商這倭奴一天一人給多少?而海商大包大攬,一個倭奴一天隻要一分半銀就足矣,便宜了足足一半!
張昂覺得很便宜,就雇傭了一千倭奴進了工地,而海商給張昂包了兩封一百銀的銀票,就這樣開工了。
多用一千倭奴,就少用一千募役,這杭州本地人指定不肯,就鬨到了衙門,這一來二去,鬨到了申時行的麵前。
真的論貪腐張昂貪的真不多,屬於合理的‘工程損耗’的範圍,但用倭奴這件事就有點越線了,這往大了說就是通倭。
張昂也是心裡苦,他寫了數千言的陳冤疏,說明了情況,他承認自己貪了,但問題是,他其實也可以從本地的大把頭手裡貪!他之所以要用倭奴,是因為本地人,是打不得、罵不得、催不得,恐怕會誤了運河開鑿大事,所以才用倭奴。
這還真不是張昂狡辯,以前是服勞役,是義務,那打罵都很正常,現在是募役,是雇傭關係,那公家的錢、公家的活兒,墨跡點就墨跡點,墨跡點還能多拿錢,這種風氣在一些大把頭偷偷聯袂之後,就有點蔚然成風了。
張昂引入了倭奴,就是為了效率,更早的挖通。
申時行琢磨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上報了朝廷,如若以前,這點小事,申時行自己就處理了,但現在大明和倭國在朝鮮戰場血戰,涉及倭國之事,就得謹慎了。
朱翊鈞在四月初三的時候,收到了申時行的奏疏,看完立刻對著馮保問道:“這張昂用的倭奴,閹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