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宦不應居下考,好官重點在催科,這幫官吏喲,哎。”王國光拿出了一本奏疏,遞給了張居正查看。
張居正看完之後也是兩眼一抹黑,一拍腦門,靠在椅背上,緩了片刻,又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再次肯定,還是靠陛下英明更可靠,這條路好走的多,現實的多,指望萬夫一力,還是太難了。
一件十分特殊的貪腐案,奏疏來自於都察院總憲海瑞、李幼滋,而稽查的方向是綏遠的窩案。
綏遠窮的叮當響,若不是有了綏遠馳道,連歸化城的百姓,都得跟動物一樣,逐水而居,生產模式主要是以遊牧為主,大明攻滅板升城,攏共才五年,貪腐窩案就誕生了!
這次朝廷沒有等到民亂再去安撫,而是降水量下降就準備救助旱災,這自然要查一查綏遠地方的帳,這仔細一查,發現了個怪事,綏遠地方的稅收的有問題。
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大明腹地的苛捐雜稅,被套馬的漢子們,學的明明白白!
關鍵是大明腹地尚且承受不住這樣的剝盤,更遑論生產資料、生產關係極度不穩定的綏遠,今年又有大旱。
三娘子手下大概有二十七名韃官書吏,自萬曆十年起,開始巧設名目,而且這些苛捐雜稅,全都扣在了大明朝廷頭上,說是皇帝要收!
綏遠地方胡漢雜居,這剛剛被並入大明五年,百姓們也不太懂流道,為了安穩的生活,就隻能硬著頭皮繳納了。
收羊毛的三娘子剛押著羊毛入京,就到都察院去了,請海總憲反腐抓貪。
三娘子也沒讓綏遠自查,她直接請了都察院,異地辦案,來保證能把窩案查清楚。
對於三娘子而言,自查,朝廷怕是要懷疑她暗自積蓄力量,時刻準備再複大元榮光,所以三娘子直接交給了朝廷,自己又拉著羊毛來到了京師。
案子不複雜。
第一次巧立名目是:草原上三歲以上的孩子,都要交口錢,一年一人23文通寶,而十四歲開始算賦,一年一人120文通寶。
人頭稅,也是草原的慣例,大明不收這個人頭稅,為了鼓勵人口流動和人口繁衍。
大明腹地的通寶都不夠用,草原上哪有那麼多的錢?沒錢沒關係,牛、羊、皮草、牲畜都可以抵扣,口錢和算賦很快就沒有那麼多的分彆了,全都是一體算賦,三歲?肚子裡的娃娃都算人頭稅。
這人頭稅隻是其一,最重要的就是各種攤派,朝廷修馳道用的是工兵團營,但是配套的產業上,可不是,地方的衙門,開始拉壯丁一樣的拉勞役勞作,開始還是一些修橋補路推土之類的活兒,後來乾脆就變成了隻要有事,就去拉壯丁,交錢可以免役。
這些韃官酷吏們,動輒就是聖上指示。
比如綏遠地方有很多地方都種了番薯,有些人辦薯粉廠,不是官營的薯粉廠,這些地頭蛇們,就給這些韃官們一點點銀子,韃官們打著馬鞭,啪啪作響,就去拉人頭,百姓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年,就隻能給這些韃官們乾活。
不肯交,不肯乾?那更好辦了!直接拉到村口的碑名前鞭打!
催科的韃官,就往死裡打,打的人奄奄一息,然後到家裡去搜,拉走你的牛羊、牲畜、拆了你的門、甚至連房的茅草都要拿走。
潘季訓入綏遠後,曾下令在每個人群聚集的地方的村口,設了一塊地界碑,地界碑上刻著該地的名字,這地界碑在草原百姓心裡,就是代表著大明、代表著朝廷,甚至說直接代表著皇帝本人。
這地界碑,就是皇帝插在草原上的龍旗大纛!
這些韃官就把人拉到地界碑前打,這擺明了就是用大明的天威壓住所有人心裡頭的怒火。
初宦不應居下考,好官重點在催科,其意思就是當官想往上爬得學會催科。
“根據我對草原的了解,這些韃官們,已經收斂多了。”王崇古看完了奏疏,嗤笑一聲說道:“忠順夫人就在京師,諸位不信儘管去問,我少時隨父行商,親眼看到了不知道多少次,草原上,把人吊起來打,就為了一小塊狼皮褥子。”
“這些個酷吏,現在可不敢折騰的那麼過分了,但還是被朝廷給察覺了,那借著陛下的名字行如此傷天害理之事,陛下指定不會留情,這是叛逆,不是作奸犯科了。”
“這圖個啥,折騰了兩三年,到手的東西折銀最多也就一百四十兩銀子,反誤了性命。”
貪,其實沒啥大事,那修運河的書吏張昂就貪了,陛下沒處置,就是沒收非法所得了,朝廷也沒要,給工地募役改善一下夥食,陛下還添了點兒。
但這些韃官,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三娘子在奏疏裡說,要稍複祖宗成法,將這等酷吏挨個剝皮揎草,立於廟門,以警後人,我覺得這法子好,有的時候,問題比較棘手的時候,翻一翻舊紙堆也挺好的。”萬士和說起了三娘子的意見。
王崇古沒好氣的說道:“她一個虜人,這是我大明的祖宗成法,她複個什麼!淨占我漢家便宜。”
王崇古年紀也大了,思想比較刻板守舊,即便是現在潘季訓王化綏遠,辦的很好,但在王崇古心裡,這些個虜人,根本就是怕了,隻是怕大明天兵、怕鐵騎、怕火器而已,根本就沒有心悅誠服的向往王化,一旦大明勢弱,指不定有什麼幺蛾子事,要保持警惕之心。
王崇古當年可是親自在宣府、大同帶過兵,跟這些北虜真刀真槍的拚過命,他一點都沒把虜人當成大明人。
“連人帶地還有礦,全都是大明的了,這點氣量還是有的,占點祖宗成法的便宜而已,我覺得可以準許,如果各位沒有異議,我就貼浮票了。”張居正倒是覺得,這已經劃拉到自己手裡的地盤,沒有道理讓出去。
隨著大明收複河套,張居正反而理解了當年太祖高皇帝手段那麼暴力,為何要把貪官汙吏給剝皮揎草了,不這麼乾,百姓們不知道這不對,這些酷吏也不知道會受到何等的懲罰,這草人往那兒一立,就都清楚了。
就跟商鞅變法要徙木立信一樣,有些錢碰不得,敢給龍旗大纛潑臟水,這就是下場。
亂世用重典。
萬士和非常明確的說道:“這剝皮揎草,隻能是三娘子乾的。”
陛下可是聖明天子,這種臟活累活的名聲,這個罵名,還是三娘子擔一擔比較合適。
“有理。”張居正寫好了浮票,轉呈通和宮禦書房,請陛下朱批。
王崇古拿出了刑部的奏疏,遞給了張居正傳閱輔臣,他頗為感慨的說道:“我這裡有個案子,和當初的官廠騙婚案有點類似,不過是民間。”
“好家夥,一百六十萬銀!”張居正看著案件,修三個先帝皇陵還有的剩的大案要案!
這案子,當真是讓張居正大開眼界,因為這案子的金額太大了,福建地麵自己不敢處置,直接送到了大理寺陸光祖手中,而且影響非常深遠的一個案子,甚至是催生了一個行業的成熟。
通常情況下,男主外,女主內,小農經濟下,家裡的銀子都是家裡婆娘掌管。
漳州海澄縣,有一漁夫名唐四,後來發達了改名為唐誌翰,自隆慶二年開海,就開始到海上去打拚,那時候,唐誌翰才十六歲,經過了二十年打拚,唐誌翰已經成為了漳州最大的海商,而且是月港遠洋商行的商總,幾乎等同於孫克弘在鬆江府的地位。
唐誌翰正值壯年,今年剛剛三十六歲,而且敢打敢拚,帶著月港海商們,和鬆江遠洋商行也是交鋒過幾次,不落下風,而去年過年,臘月二十五日,唐誌翰敲響了漳州府門前的冤鼓。
漳州府知府盧承聽說唐誌翰跑來敲鼓,也顧不上過年,把十分狼狽、奄奄一息的唐誌翰給抬進了府衙,要知道這漳州府有五分之二的稅收,都是這月港遠洋商行繳納的,開海以來,這唐誌翰從未欠稅。
唐誌翰入府衙的時候,連鞋都隻有一隻,遍體鱗傷,原來,他是被打出家門的。
“這唐誌翰這妻子,也不是後來入門的繼室,可謂是糟糠之妻,這怎麼鬨到了把丈夫打出家門的鬨劇來?”萬士和看了看奏疏,驚訝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這唐誌翰經常出現在朝廷的奏疏裡,居然落得如此下場。
王崇古看著萬士和補充道:“這唐誌翰以前常年出海,不在家中,回到家把銀子給妻子劉氏,都是放在家裡,自己又去打拚去了。”
奏疏裡寫的不夠詳細,王崇古了解更多,唐誌翰一點都不柔弱,這年頭操舟是個苦差事,個頭小、沒力氣,上不了船,這唐誌翰十六歲成婚,沒多久就上船去了,彆說一年不回家一次,有的時候,兩三年回一次就正常。
也就是最近幾年,唐誌翰慢慢當了船東,才不用親自出海。
糟糠之妻劉氏在家,有點耐不住,就和彆人有了露水情緣,而且這關係一直保持了十數年之久。
唐誌翰帶回家裡的銀子,都給了妻子劉氏,劉氏直接把銀子陸陸續續給了奸夫,這麼多年,唐誌翰從家裡拿銀子,也沒缺過,就沒過問。
萬士和又看了一遍奏疏,才驚訝的問道:“所以去年冬天,唐誌翰要從家裡拿銀子做生意,還要拿銀子捐給朝廷去朝鮮打倭寇,這家裡銀子空了,唐誌翰才意識到出問題?”
本來,唐誌翰要隻是做生意,劉氏留在府裡的銀子還夠用,但唐誌翰要拿十萬兩銀子認捐給衙門,這才知道府裡就隻有幾千兩銀子了。
“他這心也太大了吧!這麼長時間就沒發現嗎?”張居正也是嘖嘖稱奇,真的是奇了怪了,就說這劉氏偽裝的好,那府裡的下人就沒人告訴他?這冤大頭一當就是十幾年?
王崇古搖頭說道:“哪呀,這府裡的賬房呢,可不止一次告訴唐誌翰了,但這唐誌翰耳根子軟,覺得早年打拚,愧對妻兒,讓妻兒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對這種閒散碎語,都是嗬斥、偏袒劉氏,這一兩次之後,就沒人敢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