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真的有點無助,他天不怕地不怕,他連還田令的困難都不怕,現在有了皇帝的聖旨,那是如虎添翼,現在,他有點想去杭州府門前敲鳴冤鼓,他想告訴所有人,他冤。
可想到了杭州知府是閻士選本人,申時行放棄了這個打算。
他如果晚來一步,哪怕是在路上多耽誤一會兒,台州府三江營鬨出民變的事兒,他就沒有責任,畢竟他之前一直在鬆江府。
但是他下車了,一隻腳踩在了永昌門前的地麵上,那這件事,他就得把鍋背好。
申時行立刻開口說道:“民亂具體是什麼情況?大概是因為什麼鬨起來的?範圍有多大,三江營做什麼?有三江營的軍兵參與嗎?台州知府在做什麼?讓羅木營斥候,前往台州,幫台州知府把情況快速搞清楚。”
“立刻通告台州府諸縣,緊閉城門坊門,封鎖道路,防止事情進一步惡化。”
“告知台州知府,想方設法確定民亂的訴求,輕用兵,不要製造衝突和事端,隻要能夠穩住對方的情緒,一切都好說,最好不要出現流血死亡,如果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死亡事件,也要做好應對。”
“如果台州知府搞不清楚這些情況,讓他找個井跳吧。”
“立刻前往寧波府雙嶼港,將情報通報給水師駐軍。”
申時行下了一連串指令十分清晰的命令,具體到人,這種群體事件,越早應對,越是簡單。
無數匹的快馬,在杭州和台州地麵來往,源源不斷的消息,通過驛站傳到了杭州府。
經過了一日一夜的發酵,事情已經大致梳理清楚了,出身杭州府的舉人沈仕卿,帶領由佃戶、船夫、運河力役、纖夫等三千餘窮民苦力,在三江營,揭竿而起,三江營一千五百兵,也在其中。
事情已經惡化到了一定的程度,亂兵和亂民合流,到這個地步,就不能速速驅散了。
而且在短短一日一夜的時間裡,攻破縉紳家門四十餘家,燒死縉紳、走狗數百人。
是真正的民亂,而且人數不斷的擴大。
“台州知府李弘道沒說實話。”閻士選看了半天,對著申時行說道:“按李弘道的說法,就是一群貪得無厭的刁民,索求無度,台州府實在無法滿足,才聚嘯作亂,焚劫巨室豪門,煙火滿城,火滿燭天,萬民號哭之聲達旦,懇求朝廷發兵平定。”
“如果是一兩百人,五六百人,這話還能信,但這是三千人,占了三江營拒敵,咱大明這些百姓,除非心裡的火,實在是壓不住,不至於鬨出這等事兒來。”
台州府僅僅三江營一個地方,居然有三千野心勃勃的刁民,還是各色人等齊聚,閻士選不信,這裡麵一定有什麼天大的冤屈,才不得不如此。
申時行將手中的塘報用力的扔在了地上,厲聲說道:“李弘道有問題!讓墩台遠侯前往三江營,詢問清楚,到了這個時候,李弘道還在撒謊,還想捂蓋子!他捂得住嗎?”
“愚蠢至極!”
閻士選一愣問道:“撫台,我有點愚鈍,這為何確定了李弘道有問題呢?”
沒說實話和有問題,是兩個性質的事兒。
“民亂的三千眾,占了三江營後一動不動,堅守不出,你看這是要對抗的架勢嗎?”申時行非常確信的說道:“他們要討個說法罷了,不能再等了,立刻備車,前往三江營。”
一個師爺麵色凝重的問道:“撫台,這時候亂哄哄的,撫台前往,是不是有點太危險了,萬一…”
“備車吧。”申時行擺了擺手說道:“這要是從三江營蔓延到整個台州,恐怕事情不得安寧。”
天蒙蒙亮,申時行帶著羅木營一千五百人,向著三江營出發了,亂兵和亂民已合,民恃兵強,兵恃民生,一個處理不好,能把浙江炸上天。
申時行路上一直有點擔心,因為這個挑頭的是個舉人,沈仕卿。
會不會是因為舉人無法科舉,故此妖言惑眾,才鬨出了這等動靜?那陛下這帶著寬宥的聖旨,豈不是來晚一步?
申時行憂心忡忡,在前往三江營的路上,終於弄清楚了情況,墩台遠侯不帶武器,倒騎驢進入了三江營,問清楚了情況,倒騎驢就是表示我沒有武器,也沒有惡意,將背後露給你,不要攻擊,是使者。
這個過程很難,墩台遠侯進入不是很順利,遇到了極大的阻力,阻力不是來自於叛軍,而是來自於台州府。
墩台遠侯出了三江營後,快馬加鞭,直接把消息送到了申時行的手裡,因為墩台遠侯認為台州府衙不值得信任。
塘報奏聞:真不是舉人沒法科舉,聚嘯作亂,陛下把人給逼反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舉人真的要鬨,也就是搞搞哭墳的把戲。
發生這麼大的事兒,是因為還田,朝廷要還田,當地縉紳就搞長租,朝廷禁止長租,當地縉紳收買了台州地麵官員,玩起了張冠李戴,就是名義上這些田分給了百姓,實際上還是在縉紳手中,到這一步的時候,台州地麵已經鬨出了一點民亂來。
大約三百多名佃戶,撕毀了榜文,入城告狀,這個時候如果台州知府李弘道妥善處置的話,事情不會鬨大,李弘道下令討亂,衙役截街斷路,在台州菜市橋、清河坊埋伏了這些佃戶,佃戶被打出清河坊後,逃到了台州東湖書院。
而杭州籍舉人沈仕卿就是這座書院的教諭,沈仕卿收留了這些佃戶,把門堵住,不許衙役闖入,數百名佃戶被打的遍體鱗傷。
不是沈仕卿挑的頭,但他的行為影響很大。
如果這個時候,台州知府李弘道願意談一談,其實也不會進一步擴大,但李弘道選擇了一意孤行,強行撞開了書院的大門,沈仕卿見李弘道如此一意孤行,帶著佃戶向南逃竄,抵達了崇和門外。
三江營救駐紮在崇和門外,是當初胡宗憲組建的浙江九營之一,沈仕卿請求托庇,三江營打開了營門。
事情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完全超出了李弘道的控製,因為三江營對李弘道也非常不滿。
三江營本來有官田六萬畝,這些官田就是他們的口糧田,李弘道不哄著也就罷了,還把這些官田很早就租了出去,這些口糧田沒了,吃的喝的,都得台州府衙門給,台州知府就能拿捏三江營了。
“誰給他的膽子!瘋了嗎?羅木營入城剿匪之後,他居然還敢這麼乾?”閻士選也是知府,他都想不出誰給李弘道的勇氣!
羅木營當初嘩營可謂是弄得天下沸沸揚揚,暴力最直觀的體現,閻士選難以理解,這李弘道腦子灌大糞了嗎?還在為難三江營。
申時行將塘報遞給了閻士選說道:“在陛下大駕玉輅離開後,不甘心失去田土的縉紳,打出了還鄉的名義,糾集了土匪、惡霸、遊手好閒之徒,開始下鄉收田,每一家人數在五十到兩百不等,就是這些人,給了李弘道底氣。”
李弘道手裡最少有三千五百人的還鄉匪團,再加上衙門裡的一千衙役,暴力在李弘道的手裡,至少李弘道是這麼認為的。
在佃戶進入三江營後,李弘道下令衙役、還鄉匪兵對三江營進行了‘平叛’,矛盾進一步激化,本來三江營一千五百兵隻是給佃戶、東湖書院教諭、書生提供庇護,這直接攻打營門,立刻引起了反擊。
三江營把總方榮興開始反擊,攻陷了崇和門,將奉仙坊、廣文坊、迎仙坊、清河坊、永靖坊等坊市攻破,抓走了縉紳40多家,而後收兵回到了三江營。
這是被迫收兵,李弘道那些還鄉匪團們湧了上來,三江營一共就一千五百兵,守不住那麼大的地方,會被各個擊破,被迫縮回崇和門外大營。
閻士選看完了塘報,眉頭緊蹙的說道:“杭州府地麵,怎麼沒有這些還鄉匪,那些個縉紳們還田,雖然哭爹喊娘,但可不敢這麼乾。”
申時行沒好氣的說道:“你這不是廢話嗎?羅木營嘩變的時候,你跟羅木營把總馬文英一道,抓了浙撫吳善言。”
“杭州地麵有了還鄉匪團,你還不得給他們挨個剿滅?這些縉紳哪敢這麼做,你也是油鹽不進,仗著羅木營給你撐腰,根本不理這些縉紳號喪。”
“也是啊。”閻士選忘記了羅木營嘩變的時候,他也是反賊之一。
“情況已經非常明朗了,三江大營被李弘道帶著還鄉匪團給圍困了,破營在旦夕之間。”申時行麵色凝重。
李弘道沒有瘋,相反他非常冷靜,繼續進攻,隻要攻破了三江大營,他就是贏家,他就可以把刁民作亂的敘事繼續講下去,人都死了,死無對證,隻要在朝廷反應過來之前,把事情擺平,事情的真相,就任由他打扮了。
但不進攻,束手就擒,隻要朝廷的軍隊抵達,那他就隻有死路一條。
毫無疑問,這些還鄉匪團背後的東家們,也是這麼想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已經徹底綁成了利益共同體,李弘道輸,朝廷絕對不會放過他們這些縉紳,相反李弘道贏,這就是又一次成功平定民亂,隻要事後,稍微給一點好處,讓這些佃戶不再鬨騰。
那台州地麵的還田令,就能有名無實的執行下去了。
李弘道把事情擺平了,申時行如果不想以五品郎中巡撫鬆江浙江的話,申時行也要幫忙打掩護,畢竟朝廷真的怪罪下來,申時行恐怕又要被官降三級。
其實這個時候,申時行、閻士選、雙嶼水師,最好的應對是作壁上觀,等著李弘道破營,等著李弘道以平叛敘事表功,這是對所有官僚們最有利的辦法。
而且李弘道在準備對佃戶下手的時候,就已經截街斷路,台州百姓就是傳言再多,也不知道真相。
隻要李弘道能把蓋子捂下去,那官吏們就會出於利益趨同的前提下,一起幫忙把蓋子捂下去。
當初閻士選跟著羅木營一起作亂,那是沒辦法了,浙撫吳善言甚至要把閻士選一道殺了,閻士選沒得選,他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天高皇帝遠,天有多高,皇帝就有多遠。
皇帝也不可能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下次南巡指不定在什麼時候,甚至有沒有下次南巡還兩說。
“撫台,還要去台州嗎?”閻士選麵色凝重的問道。
“去!”申時行晃動了下腦袋,麵色冷厲的說道:“我還不信這個邪了,你還能把我克下去不成?!我要做首輔!一定要做!”
當首輔的前提,就是陛下信任,台州的事兒,就是真的捂住了蓋子,陛下也會對他申時行本人產生懷疑,隻要陛下有一個念頭,台州的事兒,真的是這樣嗎?他申時行就做不了首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