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噠。”
石誠吾聽到了響動,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很快劇痛開始傳遞,他剛要大喊,隻感覺天旋地轉,眼前隻有朗朗晴日和烈日當空。
直到意識徹底消散,徹底沒有感覺之前,石誠吾還在確定自己是不是死了,他還在後悔,不該讓家丁們跟著衙役一起去催逼田賦,至於賭坊、加租、索要年例、收晚造糧租,他根本不覺得自己做的是錯的。
在他看來,一群刁民,還能怎樣。
他死的已經非常體麵了,若不是三位民魁約束佃戶們,石誠吾早就被佃戶們剝乾淨放血,片成一片片喂狗了。
石誠吾的罪孽深重,直接死在他手裡的佃戶就有十七人之多,這是他親自殺死的。
鄉民不讀書明理,對賭的危害知之不詳,那些設立在交通要道上的賭坊,那些一夜暴富的傳說,讓鄉民走進了賭坊之中。
輸了祖產祖宅,輸了妻兒老小,仍然幻想著一把回本,欠下了巨額的賭債,還不起,就隻能成為走狗之一了。
鬆江巡撫申時行曾經直截了當的說:負債會讓人失去自由,變成奴隸。
這些個鄉民變成了石誠吾實際的奴隸,生殺予奪,一些小農、佃戶做了家奴之後,一言不合,就會被打的幾日起不了床,打斷腿,打斷手,沒什麼價值,就直接殺死扔到堆肥坑裡堆肥。
石誠吾,是另外一種還鄉匪團,隻不過比浙江台州府還鄉匪團,表現的更加隱秘一些。
朱翊鈞看到行刑結束,站起身來,公審結束了,他要去文華殿廷議了,昨天罷工,今天公審,廷議已經停擺一天了,是時候恢複往日的秩序了。
廷議再次開始,皇帝一如既往出現在月台之上,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陛下,臣反對元輔提出的吏舉法!”禮部右侍郎李長春出班,大聲說道。
張居正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平靜的說道:“李侍郎,你不能隻在陛下在的時候,才反對我!”
“還請元輔聽我說完。”李長春再次對著月台俯首說道:“陛下,容臣詳稟。”
“先生,聽李侍郎說說他的想法。”朱翊鈞示意張居正稍安勿躁,兼聽則明,看看這些保守派官員的想法。
李長春再俯首,直起腰來,才端著手說道:“這吏舉法,看著哪哪都好,那就會變得危險了,沒有什麼政令是完美無瑕的,那麼吏舉法的代價是什麼?”
“那就是出身舉人進士的官員們,他們的利益受損了,他們會由衷的反對這些政令。”
“十年寒窗苦,才換來了一身的朝服,而這些吏員,天資不敏,考不中還能做官,怨氣自然在心中堆積。”
“誠然,他們畏懼陛下,也畏懼元輔,不敢明麵上反對吏舉法,但他們可以在彆的上麵,陽奉陰違。”
“陛下,權力仍然在出身舉人、進士的官員手中掌控,加倍執行,讓事情失控,輕而易舉,一旦形成了共識,新政危矣!”
朱翊鈞思索再三,點頭說道:“有理,但吏舉法勢在必行。”
吏舉法,史書的上三個字,會徹底影響大明日後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的命運。
吏舉法,對大明真的很重要,萬曆維新,有了許多的新興產業,戶部審計吏員的缺口,算力不足,和民間搶人才,隻是一個縮影。
大明生產力提高的當下,一定會遇到這種困境,民間越來越專業,朝廷因為僵化,會越來越不專業,朝廷就會失能,無法把控方向,畏懼風險,會陷入被動。
吏舉法,就是解釋這個困境。吏員提舉為官,是大勢所趨,無法完成,新政也就走到這裡了。
李長春看了王崇古一眼,王崇古有點怪,作為張居正的政敵,此時的王次輔眼觀鼻鼻觀心,就跟老僧入定了一樣,絲毫沒有打算趁勢追擊的打算。
他本來打算自己提出來,王崇古跟進,自己不至於孤軍奮戰,但他的謀劃失算了。
“臣有一言。”李長春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還要更進一步的分而化之,無法形成共識,讓官員來反對官員,才能讓政令推行。”
“察舉吏員的官員,可以在考成法中,獲得一些優待,隻此一條就夠了。”
矛盾說給大明觀察問題,帶來了一個新的視角,那就是螺旋上升的曆史,中原王朝的軍事政治經濟文化,都在螺旋上升之中,大明也在這個上升下降的周期裡輪回。
一旦王朝失序,跌穿了,破位了,就是引發改朝換代的危機。
既然是螺旋上升,自然要往前走三步,往後退兩步,拾級而上,不斷向前。
毫無疑問,相比較之前王崇古要用工匠階級完全代替鄉賢縉紳,王謙要用九龍大學堂的專業官吏代替儒家士大夫階級,張居正的法子,往後退了一步,李長春的法子,又往後退了一步。
宣宗最喜歡鬥蛐蛐,用一個草棒,把蛐蛐玩的團團轉,同樣,李長春的意思就非常明確了,考成法的額外優待,就是那根草棒。
大明的官場最重視香火情,如果張居正倒了,張黨那就是人人喊打,哪怕是稍微有點關係,都會被打為張黨清算。
察舉吏員可以獲得政治資源的同時,還能獲得一批有香火情的同僚,這就是更加親密的關係,互為倚仗掩映成林。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這肯定會發生結黨營私,但這大明十數萬官吏,人無不私,人無不黨。”
當初高拱、楊博、王崇古、張四維的晉黨,是鄉黨,是族黨,利益高度趨同。
在萬曆二年,張居正在講筵的時候,就對皇帝說:人無不私,人無不黨。
意思是:人沒有不自私的,都要為自己的利益考慮;那麼人就沒有不結黨的,因為要站在一起保護自己的利益。
這是從荀子的人性本惡去出發討論。
張居正是儒生,他更講人性本善,更講仁義禮智信,他更講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就連坐在文華殿上的這些廷臣們,他們都是皇帝的臣子,同樣也都有自己的派彆,而且非常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比如張居正、王國光、沈鯉,吏戶禮三部就高度趨同;而王崇古、汪道昆、曾省吾則走得比較近。
而沈鯉和海瑞這二位骨鯁正臣,因為清譽又走得比較近。
張居正立刻開口說道:“陛下,臣以為,察舉可以,但察舉要服眾,更要考成法過關,不能搞成了舉孝廉,那就貽笑大方了。”
大明在正統十三年才禁絕了察舉製,在那之前,有些沒有功名的人也曾經進入了權力的中心,比如方孝孺和楊士奇,都沒考過功名。
楊士奇是王叔英舉薦入朝,而王叔英是方孝孺至交。
這就是政令推行的難處了,為了讓政令能夠推行下去,不得不給一些便利,給了便利,又要擔心惡劣影響,反反複複,拉拉扯扯,不斷地在實踐中完善製度設計。
要是在萬曆年間,玩起了舉孝廉這種身份政治的把戲,那大明君臣,要被後世笑掉大牙去了。
大明皇帝搞來搞去,搞出了舉孝廉來,簡直是開曆史倒車的大昏君!
沒有一個遼東人會相信臥冰求鯉是真的,因為大冬天趴在冰坨坨上,一定會凍死,感天動地的孝心,感動不了冰坨坨。
“考成朕明白,畢竟是非常明確的限時、限到、限完,三限考成法已經實踐了十五年,頗有成效,但是這個服眾,該怎麼判斷呢?”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張居正俯首說道:“比如鬆江府上海縣戶房有書吏二十七人,那要是其中一人,被姚光啟舉薦入了鬆江理工學院,那剩下二十六書吏,都要寫評,報聞鬆江巡撫。”
“若是得了特賜恩科進士,就要同僚寫評,報聞朝廷,權衡後,再判斷是否委以重任。”
吏員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眼紅同僚飛升,陰陽怪氣,或者乾脆直接抖點黑料出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既然要鬥蛐蛐,就不光要讓官員鬥起來,吏員也要鬥起來,即便是寫評,本身很容易受到一些因素影響,但總歸是根草棒。
這個篩選過程,肯定不是完全公平公正,就跟反腐不是要把天下貪官抓儘一樣。
每增加一層篩選機製,就會增加欺騙隱瞞的成本,增加暴露的風險,朝廷就能得到更多真正的人才。
“李侍郎以為呢?”朱翊鈞滿臉笑容的看向了禮部左侍郎,詢問他的態度。
“臣以為元輔思慮周全。”李長春俯首,他坐在了太師椅上,越想越不對勁,總感覺自己是上當了。
因為張居正的反應實在是太快了,快到就像是專門等著有人跳出來!
王崇古看了李長春一眼,露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小李剛進步,有點年輕了,過於急切的表現自己了。
王崇古可太了解張居正了!
張居正這種人,謀而後定,就是走一步看三步,甚至要看十步的人,李侍郎能想到,張元輔乾了十五年吏部尚書,他能想不到?
張居正之所以沒有一步到位,把製度完善,可能是沒想好,可能是在權衡,可能是時機未到,唯獨不可能是留下給人攻訐的把柄。
王崇古抬頭說道:“陛下,臣聽聞了一件事。”
“倭國的極樂教,最近在倭國搞出了一些亂子來,一些信奉極樂教的遊女,折騰出了一個白雞毛的把戲來,從朝鮮前線退回來的傷兵,這些遊女不接待,還要給他一根白雞毛。”
“額,朕不明白,這有何用意呢?”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
王崇古解釋道:“但凡是被贈予了白雞毛的傷兵或者足輕、武士,就會被認定為懦夫,不敢在戰場上拚死,是膽小鬼,是軟骨頭。”
“一些傷兵不堪其辱,切腹自儘者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