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張居正,若是按照海瑞的反貪去嚴查,他早些年收的那些賄賂,也夠罷免褫奪功名爵位了。
貪了,而且不少。
稽稅院隻管稽稅,稽稅本身,就是一把極其鋒利的刀。
文華殿內,就連梁夢龍在內的廷臣們,都看了張居正一眼,果然是張居正的風格,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連環拳,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致命。
“如此,那就依先生所言吧。”朱翊鈞思索了下,認可了張居正的辦法。
張居正的法子其實非常簡單,就是繞了一圈,朝堂上很多事,繞那麼一圈,就有了轉圜的餘地,而不是把自己陷入極度的被動之中。
王崇古擅長快,風風火火;張居正擅長繞,峰回路轉。
“陛下聖明。”張居正回到了自己的太師椅上,陛下是很聖明的,臣子要學會為陛下分憂解難。
皇帝壓根沒偷懶,昨天前天的奏疏,都是批複好的,隻是今天才送到內閣,彰顯的是一種態度,而不是真的偷懶。
道爺當年偷懶,神龍見首不見尾,朝臣想見也見不到。
陛下不會,陛下偷了半日閒,也會去京營操閱軍馬,這就給了輔臣們堵陛下的機會。
萬曆十五年五月初三,大明京師又因為開沽點檢日,變得熱鬨起來,各大酒商今年都在為了競爭這天下第一酒鉚足了勁兒,而今年的奪冠熱門,是上海縣的神仙酒和北衙的快曲酒。
因為皇家理工學院和上海大學堂,在微生物工程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
兩個學堂,從各地的酒曲中,分離出了數百種菌種,這些菌種在酒類發酵的過程中,會產生各種風味物質,這些風味物質,有酸甜苦辣鹹鮮澀等等味道。
而圍繞著菌群、風味物質、口感展開的研究進度,決定了開沽點檢日的排名,誰研究的越明白,誰家的酒味道就越是可口。
酒曲競爭,微生物工程上的競爭,南北兩院是針尖對麥芒,誓要在這次開沽點檢日,力拔頭籌。
大明開沽點檢,已經到了第五年,除了第一年舉辦十分倉促之外,後來的每一年,力拔頭籌的酒坊,都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
有些酒坊在短短一年生產規模擴大了數倍,灶火如屋,突煙騰上,數裡外皆見之。
番薯、土豆製作澱粉剩下的渣滓釀的國窖,味道並不是很好,甚至連糧食酒都算不上,但國窖依舊是大明酒類的銷冠。
畢竟這玩意兒皇莊裡賣的,不好喝還死貴死貴,但喝的人,都不敢說一聲難喝,生怕第二天被緹騎踹門稽稅。
大明如火如荼的展開開沽點檢的時候,朝鮮戰場迎來了新的變化。
即便是戚繼光仔細的控製著推進的速度,但是大明軍仍然推進到了忠州城外,大軍、中軍大帳駐紮在天子山萬福塔,而前鋒已經抵達了忠州城下。
朝鮮的都城叫做漢城,漢城有條江叫漢江,而忠州就在漢江的上遊,倭寇在攻破了忠州之後,往北進攻將會是一馬平川。
“忠州居漢江上流,乃朝鮮京畿之門戶,忠州不守,這沿江數百裡皆受敵之地,若我軍不拿下忠州,就不可以繼續東南方向進兵,收複失地,忠州至關重要。”陳大成介紹著忠州的戰略位置。
忠州和漢城同飲漢江水,大明軍隻能先取忠州,才能大範圍活動,收複失地,否則漢城、仁川之戰就白打了。
大明軍隻要一動彈,倭寇就會撲過來,大明軍腹背受敵。
“其實朝鮮義軍也可以守住漢城。”李舜臣已經從平壤抵達了天子山萬福塔前線。
他提出了一個建議,由朝鮮軍兵守漢城、楊平、驪州三地,讓大明軍向東南方向進兵,一路收複清州、錦山、群山、全州、光州等地。
唯一的問題,就是朝鮮軍能不能守住漢城的問題了。
戚繼光搖頭說道:“目前天安,是遼東軍在防守,還是啃下忠州再說吧,不是不信任朝鮮義軍,我很清楚,李將軍帶領的朝鮮義軍,和之前的朝鮮軍完全不同。”
“但是李將軍也要考慮到,大明軍是跨海而來,容不得一點點的失敗,一旦失敗,是滿盤皆輸的結果。不僅朝鮮要輸,大明也要輸,萬曆維新也要輸。”
“你能明白嗎?陛下為了救朝鮮,也是將大明國運也推到了戰場上,隻許勝,不許敗的一戰。”
戚繼光給出了理由,真的不是不相信朝鮮義軍的戰鬥力。
這一批義軍作戰之英勇,連李如鬆看了都要連連稱讚。
李如鬆曾經在千裡鏡中,看到了一個朝鮮義軍的軍兵,手臂、肩膀各中一刀,頭頂中了一刀的巨大劣勢的情況下,死死的咬住了倭寇的手,手肘、肩膀、牙齒、摳眼珠、踹下三路,最終奪過了對方的短刀,將其反殺在了溝壑之中。
整個戰鬥持續了近一刻鐘,李如鬆率部馳援趕到的時候,這名義軍已經殺死了對手。
隨行的醫官為這名義軍進行了診治,雖然不至於喪命,但一顆眼睛永遠消失了。
朝鮮義軍要報仇,要狠狠的報仇,他們活著的唯一念想,就是殺死倭寇。
義軍對倭寇的恨意,來自家破人亡,來自國破山河不在,來自血淋淋的仇恨,朝鮮義軍也曾經付出了上千人的傷亡,硬生生的啃下了倭寇營造的一座山城。
這是一批十分勇敢的人。
朝鮮義軍有九成的概率能夠守得住倭國的瘋狗進攻,但剩下一成可能會戰敗,戚繼光就不能做這樣的決定。
說他戚繼光貪生怕死也好,說他膽小怯懦也罷,朝鮮之戰,戚繼光不能輸。
倭寇來犯,大明不得不出戰,否則倭寇上了岸,大明世世代代,千年萬年,無法安寧。
“忠州不好打。”李舜臣將忠州堪輿圖放在了桌上,他麵色凝重的說道:“漢江兩條支流在彈琴台會和,水流湍急,在中州城的外圍,還有雞鳴山成、南山山城、後山山城、大林山城,四座山城拱衛。”
“南山山城和忠州城形成了掎角之勢,這幾乎是雪上加霜。”
“要渡河而擊,還要將周圍山城挨個攻下,才能徹底拿下忠州。”
忠州,一個難啃的硬骨頭,不拿下忠州,大明不能繼續收複失地,而拿下忠州,又十分的困難。
“是呀,忠州兩麵環山,兩麵環水,依山傍水,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麼重要的城池,是怎麼丟掉的呢?”
“是不戰自潰,是拱手讓人。”王如龍看著李舜臣說道:“如果不是朝鮮廢王李昖的種種決策,大明軍哪裡要啃這樣的硬骨頭?”
“他李昖但凡是做個人,這忠州城能丟掉?倭寇又沒長翅膀,他還能飛起來不成?”
南宋也有一個這樣的城,名叫釣魚城,連差點打穿泰西的蒙古大汗蒙哥,都隻能飲恨釣魚城下。
蒙哥參加蒙古長子西征的時候,把羅斯國給打了下來,成為了金帳汗國的奠基人,金帳汗國在那邊收稅,一直收到了弘治十五年。
而大明軍麵對的忠州城,地形和釣魚城有些類似。
難打。
戚繼光伸手說道:“李如鬆、馬林各帶兩個步營,從東北方向渡河,進攻雞鳴山。”
“陳大成、王如龍各帶兩個步營,從西南方向渡河,進攻大林山河後山。”
“李舜臣帶領本部佯攻彈琴台,聲勢要大,鼓敲起來,號角吹起來,我再給你一百二十條船,明日黎明破曉,立刻製造聲勢,吸引忠州城中倭寇注意力。”
“爭取三日,拿下忠州!”
“末將領命!”各軍將領命。
戚繼光已經做出了具體的部署,最難啃的骨頭給了李如鬆和馬林,而相對薄弱的大林山、後山方向,給了陳大成,這部分主要是一個策應,讓敵人以為八麵來敵,應接不暇。
“戚帥,大明軍要用精銳填山城嗎?”李舜臣攥緊了拳頭說道:“最難啃的南山山城,給我吧!我去啃。”
倭國的山城,迷宮一樣的設計,實在是讓人防不勝防,這種山城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人命去填。
“當然不是要用人命去填。”戚繼光搖頭說道:“九斤火炮撬開烏龜殼,大明軍進去就行了。”
“啊?”李舜臣愣了下。
戚繼光滿臉笑意的說道:“陛下察覺到了前線戰事遇到了山城的阻力,特意從後方,調集了一萬副鐵混甲,用重步兵撬烏龜殼。”
李舜臣逐漸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說道:“一萬副?!”
李舜臣太清楚大明的鐵渾甲的可怕了。
虎力弓、平夷銃,也要六十步才能穿甲,而且還要射的足夠準,否則那些曲麵,就會把箭鏃、鉛彈彈開,無法造成有效殺傷。
而倭國慣用的六十斤弓,根本無法破甲。
一萬副的鐵渾甲,再加上前線軍兵極高的披甲率,足矣讓大明軍人人披甲去撬烏龜殼了。
戚繼光頗為感慨的說道:“我在戰爭論裡,反複強調,戰爭的本質是人力、物力、人心的競爭,而大明國力強橫,麵對各種複雜的戰場環境,都能拿出不同的針對方式。”
“毫無疑問,在野外,不披甲的火槍兵,行動更加方便,能帶更多的火藥,來更高效的殺傷敵人。”
“在攻堅戰裡,尤其是以路為主的倭國山城,重步兵就是它的克星。”
戰爭論,是從冷兵器到火器轉變的兵法。
這套兵法,他從到薊州拒虜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思考,但一直缺乏實踐,也沒法實踐,要實踐戰爭論裡的內容,真的太貴了。
沒有實踐去論證的理論,無論多麼的高瞻遠矚,都是紙上談兵。
火銃、火炮、火藥、優質的兵源、高強度的訓練,這些都需要真金白銀喂出來。
而大明雄厚的國力和料敵從寬的陛下,仍然用了十五年的時間,才給了戚繼光實踐去論證理論的機會。
之前李如鬆認為重騎兵和重步兵這種笨拙的軍事單位,會隨著火器的應用,逐漸退出戰場,但戚繼光仍然保留了三千人的重騎兵和重步兵的訓練。
而現在撬烏龜殼,就派上了用場。
戚繼光對著京師的方向拱手說道:“陛下不善將兵,然知糧秣調度之重,故此能運籌帷幄之中,而決勝千裡之外。”
“陛下聖明。”
陛下真的給的太多了!
在領京營之前百戰百勝,的確是他戚繼光真的很強,但在領了京營之後,他能獲勝,有半數的勝算,都是仰賴聖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