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精通拉丁文,也懂算學,他從比較簡陋的堪輿圖和航海筆記中,知道了這個新尼德蘭的位置,後世把這裡叫做:曼哈頓。
“看得出來,費利佩給了你們很大的壓力。”朱翊鈞將海圖收了起來,平靜的說道。
新尼德蘭,這個詞,背後代表了很多的意義,其中一個意義,就是尼德蘭消亡了,還會有新的尼德蘭。
艾恩馬倫十分驚訝的看了皇帝一眼,而後立刻低下了頭,俯首說道:“的確如此,我們已經做好了尼德蘭再次被費利佩占領的可能,他可以奪取我們的土地,但是無法奪取我們反抗的意誌。”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那麼朕就送給你們一句話,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這句話不難理解,在人和地的選擇中,最重要的是保留人。如果選擇了地,人和地都會丟失;如果選擇了人,人和地都會保存。
這句話適合所有的反抗者,不需要過分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最重要的還是人心向背。
“感謝先知的啟迪。”艾恩馬倫思索了片刻,再次謝過了皇帝的啟示。
其實尼德蘭地區的反抗形勢變得越來越糟糕,尤其是費利佩換了打法,開始懷柔,而不是過去一味的武力征伐,這讓南聯盟投降派聲量越來越大,鬥爭的形式變得惡劣了起來。
人心不再像過去那樣團結了,時至今日,艾恩馬倫都不清楚,是什麼改變了費利佩的戰略。
讓費利佩改變戰略的正是黎牙實回到泰西,在馬德裡的修道院裡,跟費利佩進行了十五日的促膝長談。
十五日談,改變了費利佩很多很多的想法,也改變了泰西的局勢。
“不知道陛下是否知道椰海城?”艾恩馬倫頗為緊張的說道:“椰海城是大明給的名字,我們的船隊可以順利抵達椰海城,希望能從椰海城獲得足夠的香料返回泰西販售,這樣能得到更多的黃金。”
艾恩馬倫的意思是恩請特許貿易。
椰海城(雅加達)位於爪哇島的西北方向,是舊港總督府除馬六甲城之外,最大的城市,大明已經將椰海城完全占領,那裡是大明的領地了。
椰海城有漢鄉鎮,有漢人十一萬三千人,占整個椰海城丁口的四成。
萬曆六年的時候,椰海城被張元勳納入了開拓之地,萬曆十五年,九年後今天,那裡已經是行者歌,居者寧,萬裡海塘的一顆耀眼的明珠。
在椰海城有二十多個種植園,解刳院用的金雞納霜就來自椰海城,顧名思義,椰子樹如同海一樣的地方。
椰海府知府名叫張繼榮,是張元勳的兒子,但具體管事的是楊昆和潘明岩,這兩個人是張元勳的幕僚,廣州府的舉人出身。
朱翊鈞搖頭說道:“你想要香料貿易的經營許可,朕無法準許,你可以在馬六甲海峽裝卸香料回到泰西。”
這件事張元勳奏聞過了,這些尼德蘭人,恐怕目的不僅僅是香料,而是領土。
明明從馬六甲海峽裝運香料更加方便,而且價格並不是昂貴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卻能節省至少三個月的自己采買時間,對於商人而言,時間就是金錢,回到泰西仍然能大賺特賺,多跑一趟,賺的更多。
但尼德蘭人反複請求進入馬六甲海峽的貿易許可,這些蠻夷的心思,可想而知。
朱翊鈞自然不會答應這個請求,有競爭也有合作,才是國與國之間的外交常態,誤以為國與國之間可以親如一家,多少有點把國事當兒戲的幼稚。
艾恩馬倫再次叩謝了聖恩,選擇了離開通和宮禦書房。
這一次出使不白來,至少解決了燃眉之急,鹽的問題。
“馮大伴,你說椰海城真的有金色的沙灘和如同海一樣的椰樹林嗎?”朱翊鈞站在天下堪輿圖之前,看著椰海城的位置,有些好奇的問道。
“大家都說有,想來是有的。”馮保俯首說道:“等到攝像技術再成熟些,臣派小黃門到椰海城給陛下拍點照片。”
“林輔成調研南洋的種植園,也詳細介紹了漢鄉鎮,南洋夢,是有極其明確追求的,而且不難實現。”
陛下對南洋夢有些好奇,也有點向往,但陛下作為天下至尊,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親自前往椰海城,目睹一下漢鄉鎮的風采了。
舊港總督府的蓬勃發展,和總督張元勳有著莫大的關係。
張元勳是浙江台州人,是世襲的百戶,從底層一步步憑借著戰功爬到了總兵的位置,在平倭之戰中,經曆大小戰鬥一百一十多次,威名震於東南沿海。
而椰海城的浙江人最多,福建人和廣州人其次,這是對張元勳的信任,就像是俞大猷去鬆江府組建水師,一些有誌之士立刻投奔。
過去,大明朝廷對張元勳的封賞,和他的功績是遠遠不匹配的。
現在,鷹揚侯張元勳成為了總督府總督,威震南洋。
朱翊鈞看著堪輿圖看了很久,才坐到了禦案之前,繼續處理著手中的奏疏,繼續上磨。
等到日暮時分,人在家中的黎牙實,上了一道奏疏,嚴重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對大明皇帝單獨召見了尼德蘭北同盟使者表示不滿。
“喲,這個時候黎牙實想起來,他還是費利佩的臣子了?”朱翊鈞看完了奏疏一樂,笑著說道:“既然在大明這麼久了,他難道不知道,他上這份奏疏什麼用都沒有嗎?”
道德崇高的理念之下,很容易把國朝人格化,但國與國交往,若是真的把國朝人格化,那國朝這個人,一定是個兩麵三刀、唯利是圖、反複無常、爛到了極致的爛人。
而不是道德崇高的濫好人。
在對待尼德蘭地區北同盟態度上,就表現的淋漓儘致。
“他作為西班牙人,這個時候,總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馮保倒覺得無所謂,黎牙實就是這麼直接乾脆的講了出來,而不是暗中活動,賄賂禮部主管官員,阻止下情上達讓皇帝做出錯誤決斷。
這是敵特活動,黎牙實真的這麼乾,就不是蹲大獄,而是被斬首示眾了。
馮保覺得黎牙實作為泰西人,表達一下態度,是有幾分道理的。
“黎牙實在奏疏裡詢問,朕接見了艾恩馬倫,是不是代表要和西班牙決裂,取消西班牙的友邦資格,這才是他奏疏的目的。”朱翊鈞不是很在意的說道:“吵歸吵,鬨歸鬨,生意嘛,還是要做的。”
“他費利佩二世出爾反爾,說好了市場換人才,朕把人流放過去了,他就拿黃金糊弄朕,朕當然要有所表示!”
朱翊鈞找了一個十分牽強的理由,多少有點兒常有理了。
大明從收儲黃金開始,已經確定了黃金的價值,所以不算是西班牙在市場換人才這個協定裡,糊弄大明,畢竟金銀總價值折算為590萬銀,不算縮小了貿易規模。
費利佩沒有足夠的白銀了,大明再像之前那麼吸白銀,費利佩隻能宣布西班牙第三次破產了。
理由是牽強的,但有個理由已經是給友邦麵子了。
“把他抓到北鎮撫司大牢裡關十天!整天就知道胡編亂造!”朱翊鈞看完了奏疏,立刻下令,抓人,關十天!
黎牙實在奏疏裡講了一個大明笑話。
他在奏疏裡說:大明一個人,一定會有三件事,出生、死亡和逃稅,如果一個人一生從來沒有逃過稅,那說明他對國朝稅製已經了如指掌了,那他一定是東交民巷監獄的漏網之魚!
黎牙實講這個笑話沒彆的意思,就是提醒大明皇帝,稽稅要嚴格注意稽稅的範圍,不要被人惡意擴大化執法,最終搞得怨聲載道。
稽稅院緹騎被迫收回那天,皇帝很有可能變成笑話,稽稅這事兒,指不定被後人編排成什麼樣。
大明做出了決策,接見了尼德蘭的使者,還承諾了賣給尼德蘭人鹽,這就導致了費利佩想要用更小的代價,收複失地的願望落空了。
西班牙的反應,大明必須要慎重對待了。
大帆船的航海會經停很多的港口,這些港口,有很多都是西班牙的總督府,大明還要在這些地方設立明館,做點小生意。
朱翊鈞點在了鵬舉港的位置,麵色凝重的說道:“白銀完全仰賴方外流入,仍然是最大的隱患,費利佩甚至不需要做什麼,他隻需要停了大帆船貿易,大明國朝就會陷入白銀嚴重不足的困境之中。”
“事實上,這兩年白銀流入減少,已經對國朝萬曆維新,產生了一定的危害。”
“萬曆維新能夠成功,也有白銀的功勞,而且是不可忽視的功勞,如何讓白銀更多的流向大明,而不是泰西,就是朕和明公們,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鵬舉港,是大明的謀劃。
但是這個謀劃,短期內很難實現,近在咫尺的仁川,登陸作戰,大明都有點無計可施,更遑論萬裡之外的秘魯總督府。
“陛下,費利佩應該不會做出更加激進的決策。”馮保眉頭緊蹙的說道:“畢竟大明環球貿易船隊,各個總督府也是非常歡迎的。”
“若是斷絕了泰西大帆船貿易,並且收回給大明的特許貿易許可,各個總督府,也會和本土離心離德才對。”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費利佩斷了各個總督府的財路,這些總督府切身利益受損,恐怕不會再認可他這個日不落帝國的君主了。”
“馮大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你還是沒聽明白朕的意思。”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你這種想法,還是寄希望於敵人的友善和內訌,白銀斷流的情況,一旦發生,大明短時間內,沒有任何反製的手段。”
“朕不希望受製於人。”
“臣愚鈍。”馮保趕忙謝罪,他其實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但是大明沒有白銀,大明各地銀礦,一年十萬兩白銀的產出,是真正的杯水車薪。
“下章內閣問策,內閣若是束手無策的話,朕就再琢磨琢磨。”朱翊鈞看著堪輿圖,思索著對策。
這種受製於人的感覺,對於一個擁有無限權力的皇帝而言,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
這不等同於大明的鈴鐺,被費利佩給抓住了?費利佩想不想捏,全看費利佩的心意?